但他们再怎么恢复常态,也有些事情是遮掩不住的,比如八少爷的脸上挂了彩,朱姐儿的头发被扯散了,三姨娘所出的几个少爷小姐身上,也或多或少地留了伤。
江氏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连站在一边的容蓝雪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但就在她以为江氏要大肆发作的时候,却忽见她把脸转向了叶氏,出声问道:“叶大娘,你今日去逛园子了?”
叶氏不明所以,照实回答:“是,让锦儿领路,带雪儿去逛了逛。”
江氏又问:“你们可曾去过石舫附近?”
叶氏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那石舫不能随意上去?不过,既是已经去了,恐慌也无用,还是照实说罢,于是便点了点头。
江氏却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继续追问石舫的事,而是指着仍跪在地上的大姨娘问:“叶大娘,你可曾见到她在石舫附近烧纸钱?”
怎么突然冒出个烧纸钱来?叶氏愕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朱姐儿看见她摇头,脸上神色明显一松。
江氏又问容蓝雪同样的问题。
容蓝雪自然也是摇头。
朱姐儿的神情,几乎就要变作愉悦了。
但就在此时,江氏却又问了容蓝雪一个问题:“那你有没有在石舫附近遇见大姨娘?”
朱姐儿怎么也没料到江氏会反向追问这样一个问题,直在心里骂她老奸巨猾,又赶紧给容蓝雪打眼色。
容蓝雪正要回答江氏的话,就见披头散发的朱姐儿一个劲儿地冲她使眼色。这是要她帮忙撒谎的意思?容蓝雪心中猜测,动作却一点都没停顿,冲着江氏摇了摇头。
朱姐儿脸上的表情,马上就变作了愤怒。
容蓝雪却不以为然,她同朱姐儿虽是血缘上的姊妹,但却毫无交情,凭甚么要帮她说谎?再说了,谁知她是不是故意这样做,好倒打她一耙的?她如今在容府里尚属于自身难保,可经不起别人这样算计,就算不是算计,也经不起被人拖下水去,所以还是照实作答,至少落个安心。
江氏又问了叶氏同样的问题,叶氏亦是同样摇头,于是江氏就笑了:“这么说来,虽然叶大娘和雪儿没有看见大姨娘烧纸钱不假,但也并不能证明她没有烧,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遇到过大姨娘。”
朱姐儿猜到她会下这样的结论,面色惨白。而大姨娘一直俯着身子,脸上的表情倒是看不清楚。
“至于朱姐儿——”江氏继续道,“虽然也在那石舫附近,但这并不能说明她就是在替大姨娘放哨。不过,她放着好好的学不上,却擅自跑去玩耍,终究是有错,我就罚她把《女诫》抄写一遍,你们看如何?”
原来只是抄《女诫》而已,七姨娘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登时落了地,忙不迭送地高呼太太英明,处罚得当。
三姨娘却不服气得很,朱姐儿帮大姨娘放哨,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偏太太却总是偏袒她。这把《女诫》抄一遍,能叫是处罚么?
但不管是服气还是不服气,她都不敢讲半句反对的话,其他的姨娘亦是如此,因而对朱姐儿的处罚便在毫无异义的场景下被决定下来了。
“但是大姨娘——”江氏显然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微笑着继续道,“三番两次地违反家中规矩,擅自到园中烧纸钱,罪不可恕,但我念她是因思子心切,所以格外网开一面,只罚她禁足一个月,如何?”
禁足一个月,这处罚不管恰当不恰当,又有甚么关系呢?几乎所有的姨娘都在心里这么想。大姨娘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自己又不得宠,早已是昨日黄花,对于众姨娘来说,毫无竞争性和威胁力,她不得处罚,于她们没有妨碍,她得处罚,于她们也没有好处,所以,不管江氏说甚么,她们都是由衷地觉得无所谓,只顾着点头应和。
不过,年关已近,容天成多半一个月内就要回来,她这一禁足,到时岂不是连迎接容天成的资格都没了?江氏可没那么好心及时放她出来。这样一想,众姨娘的脸上又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些许怜悯。
大姨娘本人倒是甚么反应都没有,给江氏磕过头,就一声不吭地跟着江氏房里的丫鬟出去了。但容蓝雪却分明从她的态度中看出了倔强,觉得只要一有机会,她还会继续烧纸钱的。
大姨娘因为思念独子,而不顾家规,到园中烧纸钱,这还说得过去,那朱姐儿却是因何要帮她?她的生母,可是七姨娘,而并非大姨娘。
“都散了罢。”江氏的声音从上首传了过来,语气淡淡的,言罢又特意转向叶氏和容蓝雪,表达歉意:“家教不严,让二位看笑话了。”
这显见得就是把叶氏和容蓝雪排除在容家之外,拿她们当外人了,叶氏和容蓝雪心里都有些不舒服,不过容天成没回来之前,无人能证明她们的身份,就算委屈,也只能先忍忍了。
众姨娘带着她们所出的少爷小姐们井然有序地朝外走,叶氏扯起嘴角,勉强冲江氏笑了笑,就拉起容蓝雪,跟在姨娘们后面出去了。
许是刚才正房里气压太低,姨娘们还没回过神来,一路上鸦雀无声,到了抄手游廊岔口处,亦是默然离去,相互之间连个招呼都不曾打。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容蓝雪和叶氏亦是一路无话,只顾埋头走路,但刚穿过随墙小门,就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朱姐儿拦住了去路。
朱姐儿依旧披头散发,一张小脸凶巴巴地,指着容蓝雪恶狠狠地责问:“你为甚么不说在石舫那里碰见大姨娘了?我都递眼色给你了!”
容蓝雪淡然道:“因为我确实没碰见大姨娘,我甚至直到刚才,才知道她的身份。”
“你!你就不晓得帮忙扯个谎么?”朱姐儿气得直跳脚。
容蓝雪看着她小小的身量,披散着头发跳来跳去,活似个跳大神的,忍不住笑出声来:“扯谎是不对的,你的先生没教过你么?”
“你晓得甚么!”朱姐儿竟红了眼眶,“大姨娘她是个可怜人,唯一的儿子死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只不过想去园子里烧点钱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而已,偏还不能如愿,实在是教人难过。你这人,也太没有同情心了!”
“可怜?”容蓝雪哂笑,“我怎么觉得这府里最可怜的是我和我娘呢?生活走投无路,被迫长途跋涉,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一句话不敢多讲,一步路不敢多走,还一来就被人莫名其妙地要求作伪证。你怪我没有同情心,可你又何曾同情过我?你有没有想过,爹没回来前,我和我娘全靠你们太太发善心过活,万一把她给得罪了,我们就得去睡大街,等着饿死了。”
朱姐儿面露惭色,但仍是辩解:“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你扯谎,太太也不会知道的。”
“若太太甚么都不知道,她又是如何晓得大姨娘在园中烧了纸钱的?定是有人发现了蛛丝马迹罢?”容蓝雪见她仍纠结于此,有些不耐烦了,“你是容家正经的八小姐,自然胆子大,再怎么犯错,也不会赶你出府,而我呢,一旦作伪证被你们太太发现,就是条死路。”
朱姐儿嘴唇蠕动,还欲再说。叶氏却也觉得朱姐儿太过于强人所难,不等她出声便道:“朱姐儿,你也替我们想想罢,谁都不容易。我们自己尚且还需要靠别人可怜活着,又哪有气力去同情别人。”说着,拉起容蓝雪就走,边走还边对她道:“你不帮她们是对的,咱们不趟这浑水。”
容蓝雪深以为然。
她担心朱姐儿会追赶上来,遂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朱姐儿的身旁多了个七姨娘,正面色严厉地在斥责她,看来她是瞒着七姨娘偷偷跑过来的。
她转过头,正迎上叶氏探询的目光,便道:“朱姐儿虽有些不解人世,但心地却是好的,不然也不会去同情一个在这家里毫无依仗的大姨娘。”
她们回到竹轩,不见锦儿,桌上倒是留有热茶,容蓝雪倒了两盏,正欲同叶氏解解渴,却见才刚见过的朱姐儿从竹林里钻出来,顶着一头的竹叶飞奔而至。她朝朱姐儿身后望了望,并不见七姨娘,遂道:“八小姐,你又是偷跑出来的?”
朱姐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急急忙忙地道:“我想明白了,果然你们才是这府里最可怜的人。所以我决定,以后不帮大姨娘了,改帮你们!”
“谢谢你的好意,等我们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告诉你。”容蓝雪哑然失笑,心中却又泛上些暖意。且不论朱姐儿这话有几分真心,至少她是第一个对她讲出这话的人。
叶氏亦觉得朱姐儿的确本性不坏,笑道:“我也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还是赶紧回去罢,免得又被你姨娘责罚。”
朱姐儿听她提起七姨娘,紧张地朝后望了望,然后回头吐一吐舌头,转身钻回了竹林子。在密密的竹林子里,有一条隐秘的小路,大概只有朱姐儿这样整天无拘无束到处乱跑的孩子才知道。她沿着小路,很快到了通往各院的正道上,再拐几个弯,就回到了七姨娘所居之处,七彩居。
七姨娘正在院门前候着拿她,一见她出现,就直接揪过来,连拍了好几下,骂道:“不许同竹轩住的那两个来往,听见没有?!”
朱姐儿不服气,道:“她们说了,她们是爹的妻子和女儿,那也就是我的嫡母和姐姐了,我怎么不能同她们来往?”
七姨娘吓得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紧张地朝左右看看,然后把她拖进了屋,关上了房门,道:“你胡说些甚么,你的嫡母在正房住着呢,哪里又来个嫡母,当心被人传到太太耳朵里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