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伟喝完热糖水后,拉住刘春的手,声音虽轻但却很清楚,“其实,好久以来我的眼睛都、从昨天下午起,一点儿都看不见了。冥冥中,我总感到有人在喊我,那是一种极具威慑的声音;我好像又看见兰姐穿着旧黑棉袄坐在被窝里为儿子做小衣,我好像又闻到了儿子向我吐出的那第一口酸酸的奶香味儿,我好像、唉,该来的都来了,该去的都去了,我也终于罪恶有归了。‘蛤蟆山’,我万世难忘的灵山,我欠你们的下一世也还不完啊!”
刘春哭了,赵悦哭得更是厉害。
莫伟虽不能目睹赵悦的表情,但他却明白赵悦的内心,“四姐,感谢你最终对我的饶恕,你过去没错,包括你刻意的恶作剧,不这样反把自己扭曲了,我该接受报应。”
赵悦的哭声并没因莫伟劝慰而止,反倒哭的更见凶了。
其实,赵悦早听懂了莫伟几次言及“恶作剧”的玄外之音。长时间来,赵悦一直将那个象征复仇的,作贱人的恶作剧深藏心底,过去她没认为有什么不该,只觉不够,但自从莫伟第一次当刘春的面,将“恶作剧”含蓄解释为“小茅屋真相”后,又特别是此刻,赵悦内心对“恶作剧”之举,揉混着极度的羞愧与酸痛。
一旁的刘春,只当赵悦在面对莫伟惨烈赎罪的最后寿期时,在终感其至真至实的“悲怆”时捐弃前仇,而她自己却被莫伟“极具威慑的声音”感染着,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想到可能第一次直接面对死亡时,刘春的心情禁不住也复杂起来。
接下来三天,莫伟身体情况陷入极不正常之中,刘春、赵悦都不忍离开小茅屋半步。
第四天晚上,刘春拖着已是几晚未睡的倦体,依旧守在火盆前,为莫伟烘烤着内衣裤,睡意朦胧中,刘春被莫伟再次含混的“胡话”惊醒,她抬着惺忪睡眼,紧着心听着看着与数夜无别的莫伟,只除小声“胡话”以外,其他也无太大异常,但她所不知的是,就在此时,莫伟体内正发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剧变,只是看了看时间:午夜二十三点三十分。
当刘春再次从迷糊中醒来时,看见莫伟与近几天来一样,那双仿佛从心里长出的手,平举着伸向空中,刘春再次走上前去,企图将莫伟的手收回被窝,但她却感到莫伟双手早已冰凉,原本浑濛的双眼此刻显得特别晶亮,深陷的眼窝盈满了泪水。
当刘春用睫毛探向莫伟微张的嘴时才知道,莫伟已然死去,时间是一九九八年与来年交替的午夜时分,时年四十四岁,同时带走的还有莫伟从没对刘春、赵悦说过,甚至在《人生》文中也没提及的,“六姐妹”被掠去小楼的最真实原因。
长时间来,莫伟心中最难释怀的就是“六姐妹”的不幸,其悲伤程度远远超越了痛失家人,敢想不敢说,想说又不敢想的他,惟有用那句“我欠你们的下一世也还不完”的“莫伟式”语言,在别人无法会意的记忆中残留着。
看着眼前那张一抺苍凉的马脸,以及那眶盈满泪水的眼窝,还有那高举着伸向夜空的,冰凉的双手,想着数小时前还稍有小语的死者,刘春想起前不久那个荒诞的“无头尸身”怪梦……
刘春无声地哭泣着,最后终于禁不住失声哭出,哭声引动了里屋的赵悦,赵悦快捷而至来到刘春身后,夜静时分,当赵悦听着刘春难以抑止的哭泣,看着莫伟僵直着举向夜空的双手时,终于,她明白了,寒冷异常的心境,赵悦被心中一个“死”字吓得毛骨悚然。
火盆的火燃旺了,但烛光却反而暗淡下来,暗淡烛光在小茅屋里奋力的亮着,将两个人影投在墙上,时而叠在一起变成一团黑影,时而分开将投影变成两只长虫。
刘春含着酸楚的泪水,用她纤柔的手指在莫伟的手臂各关节处轻轻揉搓着,终于,莫伟的双臂放了下来,刘春接过赵悦递来的纸巾,为莫伟擦去最后一眶眼泪,并替他合上双眼。
赵悦的心仍旧紧着,“大姐是啥时发现的?”
刘春哽咽道:“十二点半我听见他还像以往那样说着胡话,见没其他动静我就又迷糊过去了,再醒来就……”
“现在是凌晨十分,莫伟刚好过完今年的最后一天,奇才也罢,蠢才也罢,地狱也罢,天堂也罢,从此真的黑白两分明了。”
尘埃落定的莫伟,到底死于悲还是喜,又或者悲喜交合,除了死者自己有知,刘春以为她心中最明白,透过莫伟的整个人生,她仿佛看见了一个曾经邪恶者的全部人生演绎历程:本善——恶变——回归本善。
刘春用自己的观点看待莫伟之死:
生前做尽恶的莫伟,因心理病态致使其走入极端赎罪死胡同,在自己设计的“炼狱”里终日饱受煎熬,用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革新灵魂,用潜藏在灵魂中的精神完成了人生最后的悲怆,终于,原来那两个截然不同的,漂浮不定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化成一团雾气向夜空深处飞去。
但赵悦的认定却与刘春不同:
真正促使莫伟走出无序,回归本善的,应该是“法”的力量:“良心法”、“道德法”、“天堂法”、“地狱法”。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有罪的人都能受到常规制裁,想要摧毁一种“法”,就必须掌握另一种更强大的“法”,这年月谁有“法”谁就是胜利者。
如果用有序社会的法治观点来理解“法”:
在法律仍未完备的今天,当“法之剑”还不可能有求即应,有应即达,达之即效时,一些人便对“法”失去了信心,更有极端者走入私自执法的误区。有序社会必须依靠完备的法治,在至高无上的“法律王牌”统领下,才能让传统意识中的“良心法”、“道德法”、“天堂法”、“地狱法”退位还本,任何是非功过都必须由法律裁定。
围绕莫伟的死,不管是刘春理念的一面,还是赵悦理念的一面,但至少刘春那句“残害别人是犯罪,残害自己同样是犯罪”的话,就曾感召莫伟决定过放弃自虐转而投向法律。
当天夜里,刘春、赵悦相伴在火盆前坐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约九点,刘春、赵悦走进了风雪迷漫的“蛤蟆山”。
赵悦边走边不解道:“葬地弄远了人咋弄?碰上外人又咋说?”
刘春为难道:“那你说咋办?”
“就在小茅屋附近算啦。”
几经商量后,刘春、赵悦终于在小茅屋左侧一处小山包前的老黄桷树下发现一个大树洞。
大树下,简易坟前,凛冽风雪中,两位娇秀的女人流着泪水望对着孤坟。
刘春抹着眼泪道:“昨夜零时是个好时辰,莫伟入山一年来,天天盼的就是生和死新和旧的变换。”
赵悦喃喃道:“死了也好,活着更受罪。”
……
小茅屋里,大木床前。
赵悦碰了碰无声而立的刘春,“大姐想啥?”
“我悔没把小晶晶亲爸也姓莫的事情跟他说,他不是总想有个女儿吗,就算有个干女儿吧。”刘春说着用手牵了牵赵悦的衣领,“四妹,你还记得那次错把‘丫’字认作人的事情不,以后你千万不能心分岔了。”
刘春显然不愿说出莫伟生前说过那些话,于是便用这种话中话方式提醒赵悦,同时决定下山报警后,向警方说明莫伟的一切,但赵悦却以不再找更多麻烦为由,反对并说服了刘春。
离开小茅屋时,赵悦建议倒毁小茅屋。
刘春不解,“有必要吗?”
赵悦:“我也是从保险出发嘛。”
“就我俩?这毕竟是座房子啊!”
“哼,竹块儿泥巴房,柱头不过碗口大,埋在地里的木桩只怕早就烂了,要不是风雨难到也不知倒了好多回,我敢打赌,套上绳子,合力一拉就倒。”
“不倒咋办?”
“不倒走人。”
结果真如赵悦所说,两个“女强人”,举手间合力倒毁了一套“两室一厅”。
——(上部下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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