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阳落下，厂房这带背阴处这里，夜色的暗潮来得更快更急，很快工厂被黑暗抹去细节，远看像一个漆黑的巨大棺椁。
锵——锵——
氙气灯的惨白的光亮从四面八方打来，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一样盖厂房上，三辆重型卡车，两辆吉普风格的机车将工厂包围了，引擎的低吟渐渐安静下来。
车门打开，下来的是一个矮个子男人，身体稍稍有些发福，宽脸，留着粗犷的金黄色的胡子和长发，看着让人不禁想起狮子的鬃毛，一对小眼睛里闪着老练的猎手一般的狠辣和精明。刚一下车他就动作迅速地从衣兜里拿出火柴，熟练地点起雪茄。随他下车的是两名样貌年轻俊美的男子，和一名头上顶着夜视仪一样的多目分析仪器的女孩。
三辆卡车舱门解锁，门缝中渗出冷冻仓的寒气。
厢门展开，漆黑的生物强化外骨骼将他们强化改造的躯体完全覆盖，表面浮现出硬朗的条纹。战斗型细胞人队伍武装完毕，迅捷有序地分散开来，包围大门，封锁水路，其余的细胞人躲进周围的掩体后，提供掩护。
“将军，那个工厂是个完全封闭的信息空间。”女孩推了推头上的分析仪说。
胖男人吐了口烟，很不上心地说道：“外面再加一层信息封锁，然后把这个地方炸平。”
“等等，爆破？”身后的一名思维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再度向将军确认，“我们还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听说有自己人……”
“炸了，别犹豫，中枢备份了他们的意识，死的只是身体，你得学会习惯这个，”将军看出了他的动摇，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现在里面都是感染者，一个也别让他们溜出来。”
将军的命令毫无动摇，思维人走到墙边，拿起喷雾器，但是一想到里面都是和自己形态模样类似的同类，他就感到有些恶心。他迷茫地回过头，看到将军肯定的眼神，他只好咬咬牙，克制住腹腔里翻腾的感觉，将无色的爆破孢子喷到墙面上。
孢子接触到墙壁后立即启动它们短暂的生命周期——外壳破裂开，菌丝一样的孢子在墙体上扎下伪根，分泌汁液腐蚀吸收墙体的解构，经过代谢生成极不稳定的生化物质，生成孢子。简短的生命周期开始一遍一遍循环，孢子随着管囊扩散，长成新的植株。几秒钟的功夫，这种低级生物就将外墙完全包裹了起来。
他和几名离建筑较近的细胞人快速撤离到安全地带。
“爆破，standby！”
他这句话刚说到一半，程序突然自行启动了。
室内爆出一道闪光，炽热明亮的橙黄色裂痕如同叶片的脉络一样爬满了墙壁。
第二次爆炸紧随其后。
一瞬间，汽车投来的白光被火焰撕得粉碎，墙壁化成了橙亮的熔渣，被赤炎卷向高空，浓烟撑起天幕，火雨倾落。伴随着爆炸的冲击波，一股夹杂着腥臭的焦糊味扑面打来，那是蛋白质与脂肪燃烧的味道，负责引爆的思维人本来就有些支撑不住，经这味道一刺激彻底被打垮了。他赶忙背过众人，干呕不止。
其他人多少都表现出对这种气味的厌恶，但反应不像他这么强烈，将军则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搀住他。
“调整呼吸，放松，我知道这可不太好受。”
“谢谢……”
“将军，小心！”
这时，背后传来了那名女孩的警告，几名察觉到异样的思维人指挥官立即令细胞人架起枪，枪口统一指向爆炸的中心处。
烟尘被反冲回的气流揭开，露出那一头比周围的火光更加刺眼赤发。他维持着单膝跪地，手扶太刀的姿势，刀刃深深地没在结实的混凝土里，大地被烧得焦黑皲裂，他身上却一尘不染，周围一圈地面也完好无损。
男子站起身来，从地上将刀拔起，一刀挥去刀身上的残焰，折合恢复成短刀，向他们这边走来。地狱一般的赤红中，他他的身形在热浪中摇摆，火光跃动，投在四壁上的摇摆的影子像是一场恶魔狂欢的宴席。
“放下枪，自己人！”将军连忙喊道，快步跑出去挡到那名男子前面。
“将军。”杰帕德朝胖男人点了下头。
“嘿，杰帕德！”将军笑着朝杰帕德伸出拳头。
两人对拳，算是打了招呼。
他一下子明白了将军的战术——制造厂属于完全封闭的信息空间，通过某种特殊材质和外界隔断了，借助爆破孢子的寄生性入侵内部的地表，然后里面的狩卫用锋利的武器贯穿了那个阻断的材质，与外界构成联系，利用他获取的的生物程序实施精准的蒸发爆破。
将军的果决和两人之间的默契，令这名新人倍感钦佩。
“将军，下水道那边，有人逃出去了！”
女孩的声音中断了两人尚未开始的寒暄，将军还没来及下令，杰帕德已经夺路奔出。
“嘿，接着。”
杰帕德头也没回，反手一抓，接过了将军丢来的一个方盒状的玩意，揣在兜里。
“谢尔德气雾增压器，不过干涉直径只有30米，别跟丢了！”
另一边将军通过生物网络从城市里调动了更多细胞人支援，在各个路段设卡，组成一个更大的信息封闭空间。
“其他的思维人战士，配合围堵，给我把他压制在城市的功能区域外！”
说着将军熄掉烟，自己也拔出古老的马格南左轮手枪加入追击的队伍中。
————
负责人跑到自己的车前，摸着黑手忙脚乱地解锁，没注意到有人在他身后举起了刀柄。
咚——他失去意识撞在车门上，脸贴着结实的防弹玻璃上缓缓滑下，双膝瘫软，跪倒在地。
杰帕德走上前，拎着他的衣襟把他提起，准备启动突触刀。
他本以为又会经历一场恶斗，却不想这个人本体手下棘手的员工完全相反，是个完完全全的窝囊废。
刀锋亮起时，他感觉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警惕地四顾，没错，周围太静了，静的感觉自己坠入真空中一样。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成了仅存的声音，这两个声音是那么强大，轰动着耳膜，令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回过头，蓝黑的夜色变为日暮的紫红，正中悬着一颗令人触目惊心的黑色的太阳。
楼宇拔地升起，投下恢弘的影子。
恍然间他意识到这时手中空空如也，他抬起头，看到了浮于半空的那名负责人。
那个人随手将额前的头发撩向脑后，解开西装的扣子，摘下领带，挽起袖子，按住眼镜随手一捏，那些实体的物质变成了亮绿色的粉尘。随着晶光洒落，杰帕德注意到那个人的样貌完全变了。
此时漂浮在半空的是一名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相貌英俊，气质上风流倜傥，金绿色的瞳眸目空一切。
少年朝他撇嘴一笑，手指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十字，一个亮绿色的模糊影子在逐渐成型。
看到这阵势，杰帕德反射性地拔出短刀，刀身上爆破孢子留下的残余孢子体应他的指令燃烧起来。
叮——
绿光射出的速度超越了他神经反射的极限，眼睛只捉到了那发攻击的残影，但是他的刀已断成两截脱手而出，当啷落在地上，残焰消歇。
错愕中杰帕德转过头。
身后地面上插着一把骑士剑，诡异的亮绿色的粒子在剑身上逸散出来。
“哦，面对认知之外的攻击，丝毫没有惧色，令人意外的勇气，还是说，你缺乏‘恐惧’这种感情呢？”
少年翩然旋身，亮绿色的粒子光汇聚出六把长剑的轮廓，环绕他背后，再由致密的细线状编织出剑的实体。
剑光迸裂，猛烈的冲击掀起的风尘像巨浪一般将他掀翻在地。他刚想爬起，右手上传来一股牵拉的力量，被疼痛这么一撕扯，他才注意到一把骑士剑穿过了他的手心，他的右手已经被牢牢地钉在地上，血流如注。
第二把剑擦过了脸侧，故意偏了几厘米，没有一剑贯穿他的头，眼睛的余光看到剩余的四把剑此时正悬在他的头顶，危险地发出颤抖。
“你……”
“哦，终于有用语言交流的意思了啊！”少年笑了，拍了两下掌，“热血放了点以后你的血脑屏障能正常运作了么？”
听到这像极了自己的口气，杰帕德长吁了口气，低下头，坦率地抬起还能用得左手做出投降状。
“人可以伪装在假面之后，然而剑却做不到，剑是没有心的，也就是说剑会出卖你的心。”他在空中漫了两步，自说自话起来，“迟疑，困顿，你在感到疑惑，疑惑为什么你的剑没能刺到我控制的人，你的疑惑又正是其疑惑本身，所以你百思不得其解”
“哼，”杰帕德不屑地嗤笑，转过头，直视半空中的少年，“不过暂时更关心你是谁，你从哪来，你到哪去。”
“我回答有什么意义么？用自己的眼去看，并且自己独立判断，不是你一贯的作风么？”少年歪着头，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笑，“你的表情真是有趣，你的寻找可以告一段落了，这就是你一直寻找的东西。”
少年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脯。
“没错，我感应到了你这份意志，而这也塑造了我在你面前的这份形象，不得不说这是个奇迹，继续用你的双眼来看吧，然后再由你来决定，剑应挥向何处。”
突然，那个人如同刀剑入鞘一般收起了笑容。
“不要放松警惕，当你注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注视着你。”
一声枪鸣，惊碎幻梦。
自己面前的负责人捂着腹部的枪伤，顺着车门缓缓倒了下去。这种大口径的弹药穿入人体后因阻力发生一系列翻转，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乱七八糟，然后从他背后撕开一个大口穿出，这种规模的损伤远远超出了一般平民自我修复能力的上限。一旁，将军吹去他手里马格南手枪的枪口的青烟，像旧时的西部牛仔一样潇洒地将枪一转插回腰间的枪套里。
“干的漂亮，小伙子。”将军拍了拍他的背称赞道。
周围人影晃动，警戒的细胞人收回了武器，纷纷归队集合，接送的三辆冷冻车停在了院落里，细胞人交还武器，进入冷冻仓，那些参与作战指挥的思维人也回到了吉普车上。
“已确认，现场没有生命迹象。”
“该场源的神经传感器全面停用检查，问题传感器正在被送至中央分析。”
“附近中枢病毒的信息残余确认，不存在威胁。”
“思维映像备份检查确认，正在逐步恢复思维人人格。”
后续的情况被附近参与协作的思维人逐一反馈回来，从他左耳进右耳出。刚刚经历的一幕让他一头雾水，捏了捏右拳，掌心完好无损，自己的短剑被握在手中，也没有被折断，不过仍有种奇特的痛觉残留再手背上。
他把注意力集中于脑内时，那一幕幕就开始不断在眼前闪过，好像有人按着他的头，强迫他盯着自己和中枢病毒对峙的场面一样，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冰冷下来，心脏狂跳不止，大脑中思维的火花也被这寒风吹熄。
当他意识到时，他感觉自己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中枢病毒绝非一个破坏性生物程序这么简单，不仅轻易地攻破了他的神经系统，取代了他的知觉。当与之正面对峙的时候他感觉得到，那是何等庞大的的信息体，只要它有那个意愿，可以轻易地将他的意志像碾一只蚂蚁一样碾碎。
稍微冷静些后，一股偌大的失落感随之袭来。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这么漫长的寻找他依旧没有找到自己想问出的问题是什么。
这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他毫无防备，险些栽倒在地上。
“怎么了？”将军问道，“心不在焉的。”
“没事……”他连忙站起身，将刀插回刀鞘里，含糊其辞地应付道，“什么事都没有……”
————
将军豪爽地拍了两下巴掌，向大家宣布任务结束，然后随手拽下年轻男子的胳膊。
“走呗，赶着白寒节，又是旧友重逢，还有这回你立的功什么的，干一壶去！”
这会的杰帕德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戳在那里一动不动，与刚才在任务中的活跃判若两人。过了几秒年轻人似乎才意识到将军在和他说话，指了指人满为患的吉普，茫然地看着他。
将军知道他这个人如果不去硬拉的话，他会和以前一样装模作样地糊弄过去。
“挤挤就有了，走着啊？磨蹭啥？我那几年的私藏，你可是第一个尝鲜的！”他二话没说拽着男子来到车门前，一把把他强塞进已经挤满人的吉普车里。旁边的思维人尴尬地皱了下眉，为这名客人让出了点位置。
“总部不见不散，你们几个，把他看住了啊，这可是你们的前辈，细心照看着点，怠慢了人溜了拿你们是问，这边我还得负责到底，那么小伙子，我先失陪了。”
他嘱咐完，顺手带上车门，从外面反锁上。
将军豪爽地拍了两下巴掌，向大家宣布任务结束，然后随手拽下年轻男子的胳膊。
“走呗，赶着白寒节，又是旧友重逢，还有这回你立的功什么的，干一壶去！”
这会的杰帕德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戳在那里一动不动，与刚才在任务中的活跃判若两人。过了几秒年轻人似乎才意识到将军在和他说话，指了指人满为患的吉普，茫然地看着他。
将军知道他这个人如果不去硬拉的话，他会和以前一样装模作样地糊弄过去。
“挤挤就有了，走着啊？磨蹭啥？我那几年的私藏，你可是第一个尝鲜的！”他二话没说拽着男子来到车门前，一把把他强塞进已经挤满人的吉普车里。旁边的思维人尴尬地皱了下眉，为这名客人让出了点位置。
“总部不见不散，你们几个，把他看住了啊，这可是你们的前辈，细心照看着点，怠慢了人溜了拿你们是问，这边我还得负责到底，那么小伙子，我先失陪了。”
他嘱咐完，顺手带上车门，从外面反锁上。
看着车开远了，将军才暗自露出苦笑。
他刚刚注意到了年轻人握刀的手臂的颤抖，想了想还是没有追问。在勒维达斯内过问他人工作的内容会被视为认为其能力不足的不尊敬——这么说也只是按照知识搪塞自己，那名年轻人并不会有这种想法。
这些多余的尊严和思想，他统统不屑一顾。
缄默，阴沉，匆匆碌碌，他认识的大部分人眼里，杰帕德是一个虚无的家伙。
不过他们错了。
将军这一生也算是阅人无数，杰帕德这种自然是一眼就能看个透彻。
他明白，他也经历过，当一个人积攒了一身力量，想要重重击打在某些存在上时，却找不到目标的感觉。
这名年轻人是何等的炽烈，拥有何等的强欲，将军与他共事过，最是心知肚明。他将这份沉默压抑的热情完全爆发在行动上，当他投入每一个从事的行列，进行每一个他接受的任务之时，他都是那么的专注，心无旁骛。
所以说，他还是个年轻人。
现实是如此庞然而无形的一个怪物，而真正的落拳之处，需要每个人自己来赋予。他已经度过了年少无知的轻狂，度过了看清这个怪物庞然的形体全貌的时候，他早已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早已可以将重拳挥下，改写他眼中的事实。
然而他需要的是勒维达斯内绝对不存在的东西，他的找寻也从来不会有结果。
时隔数年，看到他依旧形单影只地行动，四处碰壁，将军就知道他的这一切没有发生丝毫的改变。
正是因为了解这些，在他眼中，杰帕德是他带的那一届指挥官里他最青睐的一名，也是最令他感到惋惜的一名。
“年轻人真是不容易啊。”
说完，他打了个响指，一个忍者打扮人影如同迷雾般从将军的影子里生出，单膝跪地，通体被黑色的烟气笼罩着。
这名思维人夸张的登场特效让他尴尬地皱起了眉。
“ElderBoss，秘密联络。”忍者说着呈上一张投影出的信笺。
“马克思这个老狐狸，哼哼。”将军弯下腰扫了眼，不屑地笑了两声。
“问你，把真相撕去一半昭示，这样的真相你觉得属于谎言么？”
将军转向忍者，然而那名忍者默不作声，跟电脑接收到了无用的指令一样全然没有反应。
“人们会以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解释与之关联的那半部分真实，到头来说谎的却成了自己，自食他人刻意设下圈套生出的苦果，还要责备自己自欺欺人。”
将军自嘲地笑了，不知不觉中，他又忘记了身处勒维达斯内，已经没有那些人回应他自语的声音。
“那一切还是按预定进行，看看那只老狐狸有多狡猾，哦还有，能不能换个不这么中二的特效？你这登场让我感觉好羞耻啊。”
那个人对后半截开玩笑的话并没有予以理会，低声重复了一遍“一切按原定计划进行”，然后连同那张信筏都化作了烟气消散了。
将军抬起头，望了眼那年轻人常常仰望的天空。楼宇间星群灿烂，他有点惋惜自己不善于欣赏，这时候他的眼中只看到次日会是一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