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你怎么会突然回到亚特兰大呢?是不是塔拉出了什么事情?我能帮你什么忙么?”
当这样一句充满关切的话语从瑞特口中轻轻吐出时,斯佳丽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忧虑、惶恐与委屈又重新涌了出来。但斯佳丽极力压制住了那些情绪。很久以后,当她觉得她终于能克制住自己后,她开口说话了,带着鼻音,目光在车前方游移: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亚特兰大。我想你很可能走了,但我还是得回来,我妈她——”她猛地抽了口冷气,用劲吸了吸鼻子,“我妈她得了伤寒。”
这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居然就这样轻飘飘说出来了,斯佳丽无知无觉地想道。悲伤迟一刻才涌来淹没了她。斯佳丽没转过头去看瑞特的神色,但那注视着她的目光分明多了一些柔和,有温热覆在她交握着的双手上,是瑞特的手。他扳开她掐的快出血的双手,将那两只小手都合在他的掌心,关注地听着她说话。他明白了她全部的意思。
“——之前她都把伤寒药捐给大夫了,可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好了,她病倒了。瑞特,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我晓得的地方只有亚特兰大还有点儿希望,尽管我并不知道……”
“药我能想法子弄到,但需要一些时间。”
瑞特打断了她并且这样说道。
他依然没有放开紧紧握住斯佳丽的手。斯佳丽抬头和他对视片刻,最终嗓子中只挤出了“多谢”一个词。但瑞特揉了揉她的发丝,将所有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都深埋心底,只给了他的女孩她此刻最想要的安慰:“别太担心了,我很快就去联系我的朋友。”
听到这句话,斯佳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多少钱都可以,可是拜托——”那对绿色的眸子流露出一丝不常见的焦急脆弱,“快点,瑞特,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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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日子总是心焦的。
那天的最后,瑞特将斯佳丽送到了皮特姑姑家门口,并且直到她走入那扇门后才离开。次日,他托人捎来消息:亚特兰大的伤寒药的确极度匮乏,但七日后有一列列车将载着各种药品过来亚特兰大。这些药品都是军需,不能民用。瑞特会靠私人关系额外买到一部分,跟着这列列车过来。
七日,那么她能在八月二十前后拿到药,赶在九月一日前回到塔拉。斯佳丽反复计算着时间,尽管窘迫却还不至于要拖到上辈子城破的地步——那也是妈妈死去的那一天,那么这辈子有了药的妈妈,能坚持到她回去吧?一定能吧?
但是是否会有未知的危险潜伏在回家的旅途?是否会有另一种疾病以无可争辩的绝望再次夺走母亲的生命?是否那群——那群曾拿塔拉当指挥部的北佬,依然会留下她的家园?太多的忧虑令斯佳丽迅速消瘦,尤其当她除了等待以外一无所能。这样的情况下,她宁可让自己忙一点、累一点,不要去想太多。因此她再一次回到了医院。
回到亚特兰大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举动,尽管因为战争的关系,不少太太小姐已经逃亡,但剩余的夫人们仍足以勉强支撑亚特兰大社交圈的规模。斯佳丽回亚特兰大的消息很快便传播开来,而医院缺人手已经是人尽皆知。为了排遣等待的焦虑,斯佳丽重返了医院。
医院不再是干净整洁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了,人人脸上写满疲惫麻木,袖子上血迹斑斑却见怪不怪,成群苍蝇扑向伤员的残肢,折磨得他们发出一声又一声呻|吟:“哦,小姐,给我点儿水吧!请给我点儿水吧!”
熏天臭气令人作呕,蒸腾的热浪更加重了恶心感。斯佳丽从伤员手中扯出裙子,一面说着抱歉一面不得不端着酒精和纱布快速向手术室走去。米德大夫要做手术,而现在已经找不到多余的护士。尽管她的身份依旧是受人保护的未婚小姐,但在战争的逼迫下也难免和重伤员有所接触。对于此事米德大夫感到十分内疚,但斯佳丽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上辈子见的多了,而她也没把自己当做未婚的小姑娘。
在送完手术用品后,米德大夫示意斯佳丽离开手术室,尽管他的确很需要一个助手。斯佳丽犹豫了片刻,还是顶着大夫疑惑的目光开了口:“我可以留下帮您的,米德大夫。”
最近不知为何,斯佳丽内心受道德的谴责格外严重,许多事都无法像从前一样心安理得。瑞特曾经形容过她“就像一个贼,不为偷东西后悔,却为被抓住要受惩罚而后悔”,而如今的斯佳丽正是处于这种状态她在后悔,为她曾经犯下的罪孽。埃伦仿佛宿命一样的病倒令她那迷信的脑筋开始不安,朴素的行善念头在如今犹如救命稻草,斯佳丽一抓住便不肯放下,更重要的是此刻她也抓不住别的了。她几乎是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道:“让我留下来吧,大夫。”
她不是什么闺阁小姐,也不怕看见重伤员的身体。她自私自利,平时巴不得自个偷懒快活,可现下为了妈妈,做什么不能够?斯佳丽几乎是噙着眼泪说完这句话的,当她说完以后,米德大夫立刻被感动了。
“真抱歉,孩子,要你做出这样的牺牲。我以我的名誉发誓,你今日的义举绝不会成为来日他人奚落的对象。”大夫庄严地发誓道,“感激你为大业做出的牺牲。”
斯佳丽闭上了眼睛。
这样也很好吧?即使他们互相不能理解,但终于都是得偿所愿了。再说,她能凭借瑞特的私人关系得到药品,这些伤员中又有多少人会因为缺乏药品而死呢?
“我们尽快做手术吧,真高兴我能帮上忙。”斯佳丽一面说着一面摆放东西,借此掩饰心中的不安。可当她的目光转向床上的病人时,她确确实实愣住了:
“汤米·韦尔伯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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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病床上的人正是汤米·韦尔伯恩。
“斯佳丽,你认识这个小伙子?”米德大夫奇怪地问了一句,又立刻投入手术的紧张准备中,他差不多在问出问题的当时就把它抛到了脑后,“孩子,我会尽量保护你不看到男人的身体,但是难免有特殊情况——告诉我,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这些都没关系。”斯佳丽回答道,可思绪却完全不在那上头。汤米不是斯巴达城的人吗?怎么会在亚特兰大?——哦,对,范妮提过一次,汤米在1862年弃学从军,战时曾因伤在亚特兰大救治,上辈子她还看护过他两天呢。就算是这辈子,这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斯佳丽突然间想起来,和瑞特重逢的那次亚特兰大舞会上,那个第一个邀请她跳舞的受伤士兵——就是汤米·韦尔伯恩呀!只不过那时候的他和斯佳丽印象中上辈子最后的汤米相差太大,加上斯佳丽上辈子本来就和汤米交集不多,因此才没能够认出他来。
斯佳丽想起,上辈子就是在亚特兰大治疗的时候,汤米落下了病根,自此走路一瘸一拐向外撇开。不过这些——无论是舞会,还是受伤都不是斯佳丽记住他的原因,对于斯佳丽来说,最最重要的一点是——汤米·韦尔伯恩是因为斯佳丽·奥哈拉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