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凯华是个有着十几年军龄的老兵,他在军队里呆的时间几乎跟儿子的年龄一样长,甚至经历了那场残酷的战争,他经历了太多军人式的悲欢离合,也见过太多年轻的士兵因为漫长的两地分隔,手中那根紧紧攥着的红线渐渐黄掉,感情渐渐转冷。对越自卫反击战之战,多少即将上前线的军人跟恋人突击结婚,一场战争过后,又有多少人突击离婚。离婚的原因很多,阵亡了,受伤了,残了,或者留守家中的女人害怕了这种昼夜提心吊胆的滋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结果都是一样的,至少有一方因此痛苦万分,包括他在内。看到儿子正在走上自己的老路,他不无担忧的提出了忠告。
他的话让萧剑扬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又想起了母亲,她同样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温柔,和父亲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年代。然而父亲受伤致残后,她几乎毫不犹豫地抛弃他们,回到了大城市。他所在的部队随时准备上战场的,而且阵亡率和伤残率非常高,如果他伤残退伍,陈静会像他妈妈那样抛弃他吗?
她会吗?
他心里没有答案,这个问题就这样折磨着他,让他根本就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陈静和苏红揉着隐隐作痛的头爬了起来,刷牙,洗脸,梳头,然后出去,才发现早餐已经买好了,还蛮丰盛的。萧剑扬说:“等你们有一阵子了,赶紧吃,吃完了还要赶车呢。”
苏红边往嘴里塞东西边不满的叫:“兵哥哥,你就这么巴不得我们走啊?”
曹小强说:“什么话,我们巴不得你们留在这里过年呢!”
苏红腮帮鼓得跟乒乓球似的:“那你们还早早准备早餐让我们吃饱了好滚蛋!”
曹小强很委屈:“如果我们不买早餐你是不是要哭着嚷嚷我们想饿死你们?”
苏红得意的说:“那就要看姑奶奶的心情了,陈静对吧?”
陈静瞪了她一眼:“赶紧吃吧,这么多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
这两位吃饱了之后,就收拾行李,跟萧凯华说了声再见,由曹小强和萧剑扬送着,慢慢走向车站。玩够了,离过年已经没几天了,她们得赶紧回去,总不能留在这里过年吧?
苏红和曹小强走在前面,有说有笑闹个不停,陈静和萧剑扬则走在后面,萧剑扬明显有心事,一言不发。眼看就要到车站了,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陈静忍不住停下脚步,问:“怎么了?有心事?”
萧剑扬赶紧说:“没……没有。”
陈静微微撅起嘴来,埋怨:“我就要回去了,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一句也没有?”
看到她这样,萧剑扬有些慌了,脱口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陈静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弄了半天,你就担心这个呀?”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萧剑扬:“拿着,千万别弄丢了。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学校宿舍的电话、家里的电话、通信地址,都在上面了。如果你到上海,可以给我打电话,也可以到我家里或者我学校里找我。”
萧剑扬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将纸条揣进裤兜。
陈静跺着脚叫:“你还不给我通信地址和电话呀?木头!”
萧剑扬拍拍头,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说:“上面有我的通信地址……我们部队保密纪律很严,是不能随便跟外界通电话的,更不允许把外人带到军营里,而且部队经常要到外地拉练,所以我不能给你电话号码,给了也没用。”
陈静有些失望:“这样啊……”
萧剑扬说:“不过你可以给我写信,这个没有限制的。”心里说:“只要每封信都要拆开来检查而已!”这话可不能说,不然陈静还不得骂人。
陈静收下纸条:“你什么时候回部队?”
萧剑扬说:“年初二就得回去了。”
陈静显得很失望:“这么紧啊?我还想请你和萧伯伯到我家玩几天呢,我爸很想念萧伯伯。”
萧剑扬叹气:“没有办法,军令如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下次吧,下次我休假,去上海找你。”
陈静说:“一定要来!”
萧剑扬说:“一定,一定!”
陈静说:“还有,不管有多忙,时间还是有一点的,记得给我写信,哪怕一个字也好!”
萧剑扬爽快的答应:“好!”
陈静伸出右手,食指勾起:“拉钩!”
萧剑扬失笑:“都读大学了,还跟个孩子一样。”用食指钩住她的食指,两个人用力拉了几下,笑容在他和她的脸上毫无保留的绽放,一如童年时。
车站里越发的人山人海,只是都是以回家过年的为主,南下的却少得可怜。陈静和苏红很轻松的买到了前往吉首的车票,顺便连吉首前往上海的火车票也给预订了。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四个都依依不舍,几天相处下来,这两对已经跟连体儿差不多了,要分开就跟有人要用刀将她们和他们割裂开来一样,难受得很。苏红拧住曹小强的鼻子,大声叫:“下次休假一定要到上海来找来,不然我要你好看!”
曹小强点头如小鸡啄米:“行行行,一定一定一定,一定去找你。不过我这个当兵的穷得很,到了上海那种寸土寸金的大城市,恐怕不出三天就要沦落街头要饭了……”
苏红恶狠狠的说:“我养你!我只要多做一份家教就养得起你了!”
那叫一个凶啊……
可惜天生一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一点气势都没有……
司机探出头来叫:“要开车了,还没上车的赶紧上车!”
萧剑扬一惊,鼓足勇气,用力拥抱陈静,陈静也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休假一定要到上海来找我,我等了你十年了,别再让我等十年……”
萧剑扬用力点头:“我会的!”
再舍不得也没用,汽车还是载着这两个可爱的女孩车开出了车站,朝吉首驶去。车都开出老远了,通过后车窗,萧剑扬和曹小强还能看到她们正在朝他们挥手道别。
汽车消失在了拐弯处,曹小强怅然说:“走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们了。”
萧剑扬说:“希望能到上海去找她们吧。走啦,回家过年了。”
听说要回家过年,曹小强马上打起精神来:“对哦,要过年了!小剑,这年你打算怎么过?”
萧剑扬耸耸肩,说:“小时候怎么过就怎么过呗,没什么特别的。”
于是,这两位到市场买了些年货,然后曹小强坐上汽车,萧剑扬则像小时候那和样萧凯华一起走路回家,准备过年。
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搞卫星,锅锅瓢瓢都要洗涮干净,被褥蚊帐要洗,屋顶的蜘蛛网要扫,排水沟里的杂草树叶还有雨水冲下来的泥土要清干净,反正事情多得很。这些事情大多是萧剑扬一个人干,萧凯华只有一条手臂,帮不上什么忙。他干得飞快,从小到大都这样做的,轻车熟路了。
搞好卫生,就到村里搭伙分猪肉,称回了三十多斤,取最好的肉做菜。剩下的肉也没有浪费,萧凯华亲自动手,切条、盐渍、准备木屑,忙个不停。
萧剑扬问:“爸,你在干什么?”
萧凯华说:“这么多猪肉不能浪费了,把它做成熏肉你带回部队去慢慢吃。”
萧剑扬说:“不用了,爸,在部队的食堂里就能吃到!”
萧凯华说:“那不一样,不是老家做的,不正宗。”
萧剑扬想了想,也撸起袖子,和他一起做,父子俩配合默默,做得很快,这个小小的、破败的家很快就飘起了熏肉的香味。
熏肉飘香中,新年的钟声响了,鞭炮声响彻山村,在小孩子的欢呼声中,烟花尖啸着窜上高空,化作五彩缤纷的烟火,将山村妆点的如梦如幻。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家家户户都围坐在餐桌旁,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享用着或丰盛或简单的年夜饭。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开开心心的坐到一起,享受家庭的温馨,这才是过年的真正意义。相比之下,萧剑扬家这个年就过得有些冷清了,萧凯华是家中独子,从小父母双亡,萧剑扬又是独子,所以,打从回到老家之后,每年过年,都是父子俩一起过,现在仍然是。
萧剑扬放了两串鞭炮,然后回到饭桌前,往杯里斟满酒,举杯说:“来,爸,新年快乐!”
萧凯华举杯:“新年快乐。”一口喝掉大半杯酒,看看餐桌上空出来的那些座位,有些怅然:“唉,今年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吃年夜饭,好冷清啊。”
萧剑扬深有同感:“是啊,以前不觉得,现在看看,真是太冷清了。要不……爸,要不你再找一个吧,我长大了,不会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
萧凯华哂笑:“头发都要白了,还找什么?倒是你,什么时候找一个回来?”
萧剑扬说:“我?还有得等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退役。”
萧凯华叹气:“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儿媳妇忙进忙出的给我准备年夜饭,孙子坐在我的膝盖上缠着要我给他讲故事?”
萧剑扬没有说话,继续喝酒。
酒是美酒,只是看着这个冷冷清清的家,美酒喝进嘴里,竟变得有点苦涩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