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是齐国故地,亦是兵圣梓乡,崇兵尚武之风由来已久。家家户户都藏书《孙子兵法》,上至鸡皮鹤发的耄耋老人,下至黄发垂髫的稚龄小儿,皆对十三篇烂熟于心,便是无知村妇也能吟诵两句。
童子进学启蒙之前,大多已就着十三篇识得不少字。又是孔孟文风遗泽之地,向学之道承袭千年,因而历朝历代倒出了不少人才,文臣武将,皆有建树。文臣最高做过阁臣,正是周涤清的□□父,只到了周涤清祖父这一代已是日薄西山。武将却是本朝五军都督府的从一品都督同知顾戎,可谓人才辈出。
周姑妈当年奉诏回乡,财帛赏赐之丰厚要用马拉车载,又有先太后赏赐的宫女侍卫数十人,车如流水马如龙,队伍迤逦数里,轰动一时,行途多有人奔走观看,到乐安时,已传遍乡里。便是功臣阁老告老还乡也无这般排场,当时便有御史上奏劝谏,怎奈先太后一妇人,行事颇有些小性儿,又说奉圣夫人对她母子屡有活命之恩,且侍人赏赐都从她的内帑媵侍中所出,她酬谢恩人,又与朝政社稷何干?到底不了了之。
先太后曾在乐安买地十顷赠予周姑妈,又晓谕当地县令在城中为她寻找建府之地。因而周姑妈并不住在族中老宅,反在附近另建了府邸。说是府邸,却是一个园子,大有数顷,后临小镜湖,小镜湖又连着小清河,乃是清凌凌的一潭活水,虽未依山,却是傍水。园子兼具苏州园林之玲珑精巧、婉约雅致与北方园林之疏朗大气、富贵端庄,园内叠山理水,花团锦簇,又因主人是温润秀洁的妇人,因而赋名“馥园”。
一行人到抵馥园之时,门口已乌泱泱候了一群人。
因路上依然有些料峭春寒,马车合了槅门,又挂了厚厚的毡帘隔风。周姑妈等人在车内也只能从傍侧的小窗看一看风景,进得城内,诸人因嫌有些气闷,便下了槅门,只依然垂挂着毡帘。长极听着那车轮辘辘之声,从小窗看见他们上了一条宽阔大道,便听阿姐说道:“长极,这便是永安街,咱们家就在这条街上呢。”
他听到“咱们家”三个字,心中竟是一动,回身挑起了车前的一角毡帘,便见一座轩峻壮丽的门楼扑面而来,上面高高悬挂着“馥园”两字。这两个字他却是识得的,路途绵长枯燥,寻常无事时,周涤清便随意教他识两个字,却不料他极是聪慧,过目不忘,叫她十分惊喜,便是周姑妈也禁不住刮目相看,这两个字是她特特教过的。
到得门前,伫候多时的众人便一哄而上,牵马的牵马,扯凳的扯凳。长极跟着阿姐下了马车,站在门楼下,更觉其峥嵘轩峻,宏伟不可言。他往两边的石墙看去,却发现绵延不知边际,墙下种了一溜花木,蓬蓬葆葆,一直攀至墙头,却因春风尚冷,还未泛出点滴青色,仍带着几分冬日的黯淡寥落之意。
周涤清见他盯着那丛花木,便柔声道:“那是蔷薇枝,种了六七年了。当初种它,一是花开之时,烂若锦屏,极是芬芳美丽;二是其枝柔韧纤细,又遍布尖刺,种在墙下,使人无处落脚而攀附墙头,能防贼人夜袭。如今已是初春,再过一两个月,它便该应时而放了。每年都有许多人专门来看它们,甚而一路玩赏,一路吟诗作对、酬对奉和,很是热闹呢。”
这边有从人来迎她们,姐弟两个便不再多说,手挽手进了园子。
过得两日,家中安顿好,周姑妈便带着周涤清姐弟亲自去见族长。因年前周姑妈已派人向族中报备了过继之事,族中早有准备,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开祠堂,上名牒,见族亲,一时乡中尽知长极过继之事。
周姑妈多年前回归故里,虽与父母高堂闹了个玉石俱焚,未免有不孝刚愎之嫌,名声大有妨碍,但却又有隆盛浩荡之恩宠,堆金积玉之财帛,为趋利避害之故,乡中人也并不敢轻易得罪。
况族中诸人也并非是非不分之辈,对周邦宪为新人迷惑以致旧人子女凋零也颇有微词,虽觉周姑妈过于刚烈狠戾了些,却也不算无故发难。事出有因,天理循环。
周姑妈回乡之后,修缮祠堂,资助族学,接济族中孤老贫苦,寻常乡中但凡有事,亦从不吝惜钱财气力。因而,这□□年下来,周姑妈姑侄在乐安城中风评甚好,长极入籍便水到渠成。
如今过了年,长极也七岁了,这个年纪启蒙不早也不晚。周姑妈不知为何,回到家中却似散了一口气,人总有些恹恹的,寻常什么事也不大上心。周涤清见她这般模样,心里怜惜,索性不再去烦她,一应事宜都自己拿主意。
周姑妈见她有条不紊,甚是得心应手,也乐得清闲。因而打点长极进学之事,都是周涤清亲自经手,姑姑只带他去见了族学司塾。挑选书童,纸墨笔砚,食水衣裳,诸位塾师的拜师礼,甚而寻族中亲近人家的子弟在学中看顾,亦都是周涤清上下打点。
周姑妈本对长极便有些嫌隙,诸事但求过得去便好。周涤清向来细心,又有夙慧,情知这般长久下去,终生怨怼,却又不忍勉强姑姑,便加倍怜惜体贴长极,日常起居亲手照料。
又因长极年幼,家中亦无男丁长辈,便依旧叫他在内院居住。馥园极大,有苏式九曲套连之灵窍,又有北方大开大合之气魄,院中有园,园中有院。主院便居正中,谓春秋院,取自“归来万事了无愧,罪我知我惟春秋”,正堂名退思堂,里外皆建造得轩昂壮丽,气势非凡。周姑妈女子独居,并不爱这冷峻峥嵘的气象。
春秋院后嵌一院名花半里,却是别样风景,曲廊翼亭,叠山理水倒是其次,最要紧是遍植花木,玉兰木香尚未凋谢,绣球棣棠又争奇,不久石榴紫薇又来争艳,寒风一缕倒催开了暗香浮动的腊梅花,更有玫瑰、月季四季常开不败,因而一年到头花团锦簇,娇蕊吐芳,便在这万花之中构建层台累榭,正堂称馥春堂。
周姑妈便居于此,周涤清年幼时亦随她在此间居住,去岁春天才搬到临侧的香雪坞独居。此间与馥春园姹紫嫣红的锦绣气象又不同,清清净净的一个院子,只种了各色樱花,每年青帝催春之时便一齐竟发,云蒸霞蔚,如雪如盖。
若从馥园的高处看去,远远便如一大团粉云浮在坞上,花景之繁华,仿佛要溢出坞外,暗暗往四方漂去,转眼就要飘到跟前。
馥园阔大人少,长极又年幼羸弱,周涤清并不放心他一人独居,便想着就近照料,可惜香雪坞近侧却无合宜的院子,自归家之后,一直暂且与她同住。这几日她正为着此事发愁,被长极看见,知道缘由,竟头一次生了气。
他生气也不与旁的孩子一般,或哭或闹,他却是闷着头不理人,浑身如披霜挂雪,冷浸浸、乌沉沉一片。小小年纪便叫人望而生畏,又莫名让人生了几分怜惜。周涤清不知他为何突然就恼了,向来都是她就他,少不得又要放下-身段去哄。如此,他才支支吾吾说不愿到别的院子里住。
这倒也不是大事。香雪坞因要营造出繁花如海的气象,着意圈出偌大一块地界,聚木成林,亭台楼阁却造得不多,花海中或聚或散,或高或低,经营出错落有致又宛若天成的格局,只住了周涤清一个,未免有些冷清空荡。
当初周姑妈本要她住后面的宝珑馆,那边小桥流水,九曲连环,移步换景,变化无穷,极是玲珑雅致,正是苏式园林的典范。她却极爱这樱花烂漫之象,执意住了此间,周姑妈又怎会不应。
坞中房室虽不多,住一房人家却尽够了,况两个未成人的孩子。因而周涤清便只是同周姑妈稍稍一提,只她向来周全,两人一起,周姑妈恐她未免为长极劳心,到底有些顾虑。周涤清不免又是一番劝解。
长极到外院之前既一直住在香雪坞,便不能随意住着了,少不得重新与他收拾住处。她自己本住在香雪坞的主楼殢香台,楼有三层,房室众多,一层惯作会客消闲之用,她居二层,三层却是读书观景之所。
长极虽年幼,与她又是姐弟血亲,但到底男女有别,却不能长久一起住在楼内。所幸殢香台西面有一素光阁,只两层高,第二层便与殢香台以栈桥相连,往来极是便宜,将长极安置在此间最好不过。长极心下是极不愿离开姐姐独居的,却也知多说无用,只得不情不愿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