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那一日，仿佛那是困陷于冰天雪地之人手中唯一的暖炉。
宫廷内外，举凡受邀请参加宴席的，无论是谁，谈起那日的宴席，都会唏嘘不已。丹陛黄幔轻拂，金器铮明瓦亮，诸席皆满，人声鼎沸，玉盘珍羞，大快朵颐。然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仍是奚家九公主定亲的一段佳话。
坊间流传版本颇多。男人或在酒楼里点上一盘花生米，信手往嘴里扔上几颗，咔崩嚼上几口，方压低着声音对一桌子人言说：“那日一曲缠绵悱恻的箫声奏起，舞伶们轻盈跃动，罗袖生香，忽见一名仙子，素衣墨发，白纱蒙面，从空中缓缓飘下，素肌不污天真，脚底步步生莲，却是那奚家九公主。众人皆是看痴了，那钟将军登时觉得，万千荣耀不敌佳人一笑，当场便向陛下求亲了。”众人便宛若亲眼所见一般，啧啧感叹起来。
我将这个我最喜欢的版本说给钟离听，他使劲皱了皱眉，笑道：“日汐人书读的可真好，山野小民，说话也这般底蕴十足。”
我尴尬咳了一声，微微摆摆手，“那个...当然我稍稍...稍稍润色了一下。”
他挑眉：“稍稍？”见我红着脸抬不起头时，方继续：“还有另一个版本呢。”
各青楼却盛传着另一个版本。说是这九公主自幼相貌平平，体弱多病，早些年差点病死被送到京国求医，已近及笄之岁尚没有人求亲。宴席上，那九公主坐在青幔之后，一眼便看到了俊逸出尘的玉面郎君钟大将军，一下子便丢了三魂七窍，当场与陛下耳语，说是喜欢上了钟将军。陛下本就为此事焦灼，一听当下就下了决定，将九公主赐婚于钟将军。可怜的将军。
果然，女人多的地方恶意多。
我又噙着笑，回想钟离那日的掷地有声，他微扬着头，眼睛海一般深邃，他说：“陛下，臣什么赏赐都不要，只求陛下赐婚，将九公主嫁于我。”
满座哗然。父王亦是愣了许久，母后握了握他的手，他方回过神来，轻轻自语道：“我九儿竟也长大了。”我从一旁听到，鼻子顿时酸涩起来。
因我尚有三个月方行笄礼，所以婚期也定在了三个月之后。
一切堪堪像晨起后不那么确定的梦。但每一日都会有不同的人前来祝贺我，为我送一些喜庆的小玩意，这一切都提醒着我，梦想成真了。
齐瑾瑜来心吾殿的时候，素婉刚好也在。她在宫外看到本新出的话本，便为我买了送了过来。
我心里虽欢喜，嘴上仍要怼她几句：“人家都送胭脂水粉、大红绸缎、金钗子、玉手镯的，你真是寒碜。”
她做了一个撕的动作，我便立即打住，满脸堆笑，讨好她：“那胭脂水粉的小爷可没耐心用，还是你最懂我。”
她瞪我一眼。这时，宫人们传话进来：“公主，齐郡主求见。”
齐瑾瑜今日穿了身淡青色衣裙，剪裁合宜，裙摆上绣着淡淡的菡萏，裙幅轻泻于地，如安静蛰伏的蝶。她看见素婉，也不吃惊，径直朝我走来，她薄施粉黛，显得气色很好。双颊自然绯红，清灵透彻。
我暗暗想，幸好这不是我的情敌，否则我一定输的一败涂地。可转念一想，素婉并不强我几分，便又暗暗为素婉担心起来。
她轻启朱唇，“九儿，颜仙阁新出了几款胭脂水粉，我瞧着特别适合你大婚时用，便给你送来了。”
我客气地收了下来，连连道谢。
齐瑾瑜显然没有离开的想法，拉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逮着空偷偷踢了素婉一脚，她仍是木头一般杵在旁边不言语。
屋内气氛着实令人坐立难安。我突地灵光一闪，“八哥在后苑蹴鞠，我们去看看吧。”
素婉不友好地剜了我一眼，齐瑾瑜却很兴奋。
我们三人到了后苑，已有不少宫人围观，哥哥们大都在场上，钟离也在其中。两队人分别穿着黑白色短衫，在场上欢呼奔跑着。八哥与钟离皆着白衫，精神抖擞，玉树临风。
我们仨人便眼睛巴巴地盯着他们，我很不收敛地为自家未来夫婿吼了几嗓子，一边不忘捅捅素婉：“快喊呀，喊加油”。
素婉没出声。倒是另一边银铃似的声音响起：“八王加油！”
我看向齐瑾瑜，刚喊完，小脸不知是热还是羞红扑扑地一片，不好意思地将放在嘴边的手收了回来。
奚星微闻声，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
这感觉，像是一块石头砸在我心里。我想，素婉的心理，应该已经山崩了吧。
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
赛后，奚星微有些沮丧，六哥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大笑道：“老八，蹴鞠场上想赢我和你三哥，你可得等那铁树开花。”奚星微白眼一翻，咧了咧嘴，被三哥又是一巴掌给彻底拍乖顺了。
我见势，赶紧冲过去拍马溜须：“三哥，六哥，太厉害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奚星微在一旁鄙视地看着我，三哥、六哥脸色也颇不好。
我讪讪地笑道：“不老......不老......”
钟离万分同情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奚星微在一旁抱怨：“奚小九，你家男人除了打仗彪悍其他都很一般啊，你要不再考虑下，这可是一辈子的幸福啊。”
钟离无辜地看着我，狐狸眼一眯，淡然道：“货品售出，恕不退货。”
齐瑾瑜默默给奚星微递上帕子，温柔道:“我不懂规则，可是我觉得都很厉害啊。”
奚星微接过去擦了擦汗，认同道：“还是你会说话。”齐瑾瑜羞涩地低下头。
素婉没好气地驳道：“厉害到那么大一脚印带在身上都不知道！”话罢指向奚星微的白色裤子，只见一个硕大的脚印赫然现于众人眼前。奚星微左右找了许久，懵道：“哪呢？”
“自然是你看不见的地方。”三哥答道，一面顺手替他拍了拍，一面转向六哥，“老六，你这招阴了啊！”
傍晚的时候，我抱着球爷去了流云殿。流云殿的小丫头打老远看到我们，便花容失色地冲进殿内。于是，奚星微来迎接我时，方勉强保住了尊严。
他显然刚沐浴完，头发还在滴着水，一见到我便连连告饶：“姑奶奶，我又是哪里得罪你了，咱好好说话行不？”
我大摇大摆地走过去，驾轻就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正热乎着，一闻，香气清爽，上好的大红袍。我坐下来，将猫爷放在脚边，它刚吃完两条小黄鱼，肚子圆滚滚的，放地上便老实卧倒，游戏梦中去了。
我抿了一口，冲他不怀好意地勾勾手指，我说：“八哥，你过来。”他摇摇头，说：“不敢。”
我给猫爷挪了个窝，它继续酣睡过去。然后将奚星微拉过来，给他也倒了杯茶。我温情脉脉地对他说：“八哥，以后九儿出嫁了就不能天天这样和八哥说话了。”
他一副疑惑的表情，还在暗暗揣测什么。我心里蓦地柔软开来，像是初春阳光和煦、湖面冰融一般。我想起他曾被我欺负地不行后赌气而无奈地对我说：“下辈子你当哥哥我当妹妹，看我不报仇，君子报仇，一轮回都不晚。”我说：“下辈子你都是女的了，还君子呢。”他便继续哑然。
我用干帕子给他拭了拭头发，我问他：“连我都要出嫁了，你以后要是孤独了怎么办呢？”
他哈哈大笑，“你满国都去打听打听，有小爷孤独的时候吗？小爷是天生放纵不羁爱自由，等到哪一天腻了，那排队等着小爷娶的女人你从早数到晚都数不完。”
我扯掉他一根半黑半百的头发，不屑道：“你知道牛是怎么死的吗？”
他倒聪明，嘟囔道：“吹死的。”
我想起素婉和齐瑾瑜，从心底而言，我是希望素婉陪我八哥一辈子的，但我也深知，感情之事非两情相悦不可，否则便是一人拴住另一人，另一人永远想逃。我虽对齐瑾瑜无感，但她温柔贤淑，倒也不那么讨厌。我问奚星微：“你喜欢齐瑾瑜吗？”
奚星微很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他说：“男人都喜欢温柔的女人吧。”
我愤愤不认同，“钟离不是男人吗？”
他：“呃......会有几个另类。”
我追问道：“那你会娶她吗？”
他挠挠头，“不知道，也许吧。”
我突然为素婉感到难过起来，为的不是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而是她喜欢的人至今还不懂喜欢是什么。所以情事上，女子总容易受伤，因为懂得太早，感受得太细微，伪装得又那么蛮不在乎，遇上大大咧咧如我八哥一样的人，那就是一根荆棘扎进肉里。
我轻轻拍拍奚星微的脑袋，感叹道：“我可怜的八哥。”
他抬起头，脸上写着一句话“你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