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中元节将至。
流萤阁里的女人又开始疯疯癫癫起来，有时夜半被幽怨的歌声吵醒，打从骨子里往外渗出一丝寒意，让人生生打了个哆嗦。
秀娘再也不能听而不闻，便来劝我。她说我那泓云殿已修葺地差不多，搬回去正好拾掇拾掇，也好为几个月后的出阁早作安排。我寻思着也是，便同意了。但是，心里面却暗暗地想去和那女人告个别，对那女人，我虽畏惧，可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之情在内心汹涌拉扯着。
再次翻墙进去的时候，萍姑正在院里烧纸帛。火光跳动，映地她脸上的疤格外诡异骇人。她抬眼见到我，低呼一声，“九公主，你怎么又来了。”说完便想推着我走。
我急忙解释道：“我就走了，我就是来告个别。”
里屋内有铁链当当作响，那女人长发及腰，并未梳理，显得脸更瘦削，眼睛深陷下去，黯淡无光，比起那一日我见她更加憔悴。像是一个活死人一般，她缓缓挪动步子，仅走到门口铁链声戛然而止，不能再移动分寸。
她见到我，脸上竟浮起一丝笑意。然后无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朝我招一招，让我过去。我听见萍姑在我身后沉沉叹了一口气，不放心地跟着我进屋了。
她虽虚弱，神智尚清醒，抬起一只手对我说：“我全身乏着，你来借我点力，将我扶到那边。”
我便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环着她的腰，将她扶到凳子上坐着。
她笑了笑，从袖子里摸索着掏出一个金丝绣带，说：“好乖，我请你吃好吃的！来，手张开。”
我双手捧过去，她松了松袋口，便往我手中倒。
我惊呼一声，将满手的东西全撒出去，黑乎乎的粉末在空中飞舞着，遇着烛火便“噼啪”作响。我骇道：“这是什么？”
她蹙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你不爱吃吗？我火儿可爱吃了呢，每天都吃一根。”
萍姑忍不住开了口，她说：“娘娘，大皇子生前最疼九公主了，您又何必吓唬她呢。大皇子会怪您的。”
我如遭雷劈，瞠目结舌。她们所说是我大哥奚星火？脑子里登时百线缠结，越缠越乱。却听到这女人怒斥一声：“狗奴才，你闭嘴！”骂完便喘起来。萍姑赶忙送上一杯茶，她喝完气顺了许多，阴郁之气也渐渐消散了些。
“你一定在想我是谁吧？”她像是在酝酿着另一个故事，而她似乎是个天生会讲故事的人，未言语之前便能轻易抓住一个人的心。这便是真正有故事的人和真正会诉说的人。“我是日汐前皇后慕容毓，你大哥奚星火是我的孩子。”
我活了快十五年，没有想过我的母后竟然是第二任皇后，没有想过我的大哥和我竟然是同父异母，更是没有想过在这皇宫最阴暗的角落竟然锁着枯瘦如故的当朝前皇后。疑问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我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全身动弹不得。
恍惚间听见她问我：“如今宫里还有多少嫔妃？”
我摇摇头，愣愣道：“我有印象开始，便只有我母后一人。”
她笑的凄厉，“他竟然真的为了那个贱人遣散了后宫！”笑着笑着，眼泪就无声流了下来。那干枯的眼窝里竟然还能留下眼泪，怕是心里仍余情尚留吧。
这一刻我竟跳脱了奚九公主的身份，平等地看着她，像是看着那一些需要我去抚慰的说故事的朋友。我怜悯她，牵一根弦连上她的心，跟着她一起将心攒起来再捏皱再扎进匕首，直到疼痛从那千疮百孔里一点点涌出。
她像是用尽余生去讲那个故事。
我父王十六岁便登基，接了先皇筚路蓝缕创下的这弹丸岛国。开国功臣中，慕容家功不可没，先皇临去之际，为了稳住慕容家继续辅佐新皇，一道圣旨将慕容家独女慕容毓的命运与皇宫连在了一起。
慕容毓自幼聪慧，三岁能诗五岁织锦，更难得的还有倾城之容，可真谓是兰心慧质、才貌双全。人人皆言上天惠顾日汐，赐这般贤良智慧之皇后辅助新皇。日汐也确然一天一天地强大了起来。
头几年，他们鹣鲽情深，同德同心。父王每日早起为她描眉，最常画的是鸳鸯眉，就因为她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
感情最浓烈的时候，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那便是我大哥奚星火，名字竟是她取的，她说星星之火，亦能燎原，希望这帝王家的孩子能够不张扬，却能有睥睨天下的能力。父王宠溺地看着她，就像是天看着地。那时，后宫诸妃，无一人能动摇皇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他们在大多事情上保持着惊人的默契，却在一件事情上各执一词。日汐最强盛的时候，是慕容毓当皇后的第五年，那时京国与陈国二国久战皆疲，日汐若是出兵攻打二国，咬咬牙便能一统天下。慕容毓谏言父王出兵，父王不允。她便一连数日在御书房外等候，力劝父王不要错失良机。
第七日，父王第一次冲她发了火。他说：“慕容毓，我今日才发现你竟是这般凶残好战之人。你没见到那战火下百姓的流离失所吗？你没见到那战场上的累累白骨吗？”
慕容毓并未将这气话放进心里，她微扬着头，淡然道：“陛下，一日天下不统那便有一日的流离失所和枯骨坟冢，帝王的雄心是天下的安宁，而不是对一国百姓的悲悯。望陛下同意，出兵京国。”
父王那时二十一岁，血气方刚易冲动。他是带着怒气上了战场的，临行前一夜，他赌气将慕容毓拒之门外，打开门的时候却看见他的黄金战甲整整齐齐叠在门口，甲身密密缝了八十九个“安”字。因她预计父王这一站得持续三个月之久，一日一安。父王微微动容。
八十九日之后，大军竟大败归来，在与京国混战之中，父王不忍对敌方一个老兵痛下杀手，反被一刀刺进肩胛骨，叫人活捉了去。群龙无首，自是不战而败。
赤马将军带兵回来的时候，跪倒在慕容毓面前，闷声不说话，仅仅往她手里递了一把剑。他说：“我无能，没有保护好你爱的男人，你杀了我吧。”
慕容毓强忍住了泪水，将他扶起来，“赤马哥哥，陛下会没事的。你派人混进京国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陛下的消息。就算没有，既然人被捉了去，肯定是要用来谈条件的，我们等等，一定能想到办法。”
赤马将军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父王被押解到京国的时候，逮到一个空处，踹翻两个士兵便跳进了旁边一条湍急的河流里。他想与其是死也得保有一个帝王的尊严。水流冲荡着他，渐渐夺去了他的意识，他醒来时，听到一个女孩娇柔婉转的声音，似乎在唤着谁，仔细听，她喊着：“师兄，他醒了。”
睁开眼，一个女孩俯身望着他，瘦削的小脸，眼睛却极大，两只黑水晶灵动地转了转，对他莞尔一笑：“你醒了？”
一笑误终生。一眼一万年。
这个女子便是我母后顾芷汀。她口中的师兄便是我师父顾清风。
我又想起第一次慕容毓对我说的话，她说这世间所有人都困在同一个圈子里，兜兜转转总是百般纠缠。如今看来，她看的果真事通透。
可这是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