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那天一大早,龙牡丹家就吃过饭。她的哥哥龙富国、姐姐龙芍药、妈妈周香莲一起送她上学。龙富国用一根使弯了的扁担,一头挂着一个蓝布袋和一个白布袋。两个布袋上都有好几块补丁,有的补丁是老鼠咬过后补的,有的是队里缴公粮时验麦员用钢签子戳的,队里打下来分给社员,由社员补后再用的。蓝袋子里面装有不足二十斤小麦,白的装有十几斤包谷。扁担的另一头挂着个旧麻包,麻包里盛着半包子红薯干。龙富国挑着担子在前面走。芍药背着妹妹所用的棉被、单子,棉被的单子也都是旧得褪了颜色,补丁自然也不少。周香莲提着个小包裹,里面装的尽是牡丹常穿的衣物,还的牙膏、牙刷、半块镜子和一枚断了齿的木梳。镜子是家中的旧镜子,摔坏了后,哥哥用线蘸上煤油拴在上面,点燃一会儿放在水中,把不整齐的地方割掉,剩下一个四方块。龙芍药的那面镜子也是这样做的。牡丹带的东西轻得多,因为这是大家在送她嘛。她把初中时的书包背在身上,里面装着杂用物品如筷子、碗等等。书包吊在腑下,四边绽线的灯草蓆子卷成筒状,用细麻绳捆着拎在手中。她们三人在后面跟着。要是非叫用个比喻不可的话,从远处看,真的没什么可比的,顶多算得上逃荒的。
他们迎着灿烂的曙光行走在曲折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晨风吹动着芍药和牡丹的黑发,额前的刘海纷纷向鬓角飘开,或飘向头顶,饱满而润泽的额头使她们更显得朝气蓬勃;白皙微红的面庞,在太阳的照射下放出光芒,真有芍药牡丹之气韵,楚楚动人;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乌黑的眼珠,配上双层的眼睑,真像神话中的天使一般;弯弯的鼻梁,高耸的准头,均衡的鼻翼,再配上皓齿红唇和方圆适度的下巴,给人以典雅清秀之感;小巧的两耳,清晰的轮廓,下垂的小坠儿犹如欲滴的樱桃,人人艳羡;整个面部以人中为轴对等分开,各要素排列之精妙胜似黄金分割,世间罕见。她们身穿粗布染绿上衣,敞着扭扣,内衬白布汗衫,上有一扣未扣,两边衣襟对开,忽闪忽烁,大如洋葱的两座小山包时隐时现,颤颤微微,使人想入非非,三尺垂涎之后,留连忘返;下身着靛蓝通裤,不肥不瘦,不长不短,正达脚踝,欲遮金莲而不能,要裸五寸而有履;脚蹬平底布鞋,方口有襻带,虽没穿袜,脚面风光亦不能尽览。姐妹俩的步伐轻盈而快捷,两只胳膊有物品之碍不能自由甩动,拖累得身体微微扭动,更增添几分妩媚和诱惑。龙富国上穿短袖白布衫,下穿大裆黑裤,脚踏草鞋,担子两头上下荡荡悠悠,洒脱自然,无拘无束。妈妈周香莲纯粹就是个当妈妈的打扮,头顶手绢,脚着尖口布鞋,干净利亮。
朝露打湿了他们的鞋面,反而使他们的鞋子更增加了几成新意。时不时还有几个小蚂蚱蹦到他们的脚面上,甚至钻到他们的裤腿里,让人觉得痒痒的,虽不很难受,却有异物蠕动的嫌烦。牡丹弯下腰去翻裤脚,后面的衣襟被拉起,裤腰也被下拉,亮出了雪白如锦的背部和腰部。芍药用手指在她右腰点了一下,她一抽搐站起来。芍药笑了,牡丹用手指捣芍药的鼻子。
周香莲看她俩开玩笑,说道:“两个小骒子,还不嫌累?路还有恁远,别耽搁时间了。”
牡丹说:“我在拉裤腿,姐姐胳肢我。你看她坏不坏?”
芍药说:“你拉裤腿也不长个眼色,后面露着,要是别人看……”她还没说完,看哥哥在场,就闭上了口,脸色顿时飞红。
又走了段路程,他们都感到累了,妈妈提议歇一会儿。龙富国从在扁担上,那娘仨分别坐在包裹上。牡丹用手绢擦擦妈妈脸上的汗,又擦擦自己的脸。芍药掏出小镜子,对着自己做着鬼脸。
芍药问妈妈:“妈妈,你可凭良心说说,我和妹妹谁长得好看?”
周香莲笑了,说:“你俩谁孝谆我谁就好看。”
“我们都孝谆你,我们俩就一样好看,我们都不孝谆你,我们俩就一样难看了?”芍药问,“不行,你这是支呼我。我不说孝谆不孝谆的话,单说外表看起来谁美?”
牡丹接着道:“你美,你美!这总行了?”
“你说的不算。我非要妈妈说不可!”芍药强调着。
“你们俩其实一样好看,都是我生的,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周香莲说道。
“人们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你咋说我们一个样子?”芍药又问。
“那总得有一点区别呀,没有区别谁能分得清呢?”周香莲说。
“这就对了,说明我们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那你可说说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在哪?”芍药抓住不放。
“别闹了,你是姐姐,她是妹妹,她比你晚生两个小时,你比她早生两个小时。这就是你们不一样的地方。还有你的胎记在耳边,她的胎记有手腕上。还要问吗?”周香莲说。
“还要问。还有没有不同的?”芍药继续问。
周香莲被问急了,干脆来句狠的:“还有,你们俩将来找的婆婆可能会一样,爱人是不一样的。”问芍药,“我说的对不对?”
芍药装哭,两手拍打妈妈的脊背。
牡丹在一旁笑道:“她这个人哪,非得给他找个比她还好说话的人不可,降住她才行。”
“降不住人家,我就还要回来找你们说话。”芍药说。
“把你嫁到日南交趾国里去,远隔千山万水,看你咋回来呀?”牡丹说。
周香莲听了说:“那我可不同意。我的俩闺女一个也不能远嫁,那样会把我想死的。我要把你们嫁给一对双胞胎,那对双胞胎也是一个上学,一个不上学的。不上学的给芍药,上过学的给牡丹。”
姐妹俩几乎同时说:“哪有恁巧的事呀?”
三人又笑了一阵子。
龙富国看歇够点了,叫大家起来往前赶。
大约又走了一个小时,他们来到平川县靠山人民公社所在地。这里只有一条主街道,东西走向,有三百米长。街道的南边自西向东依次是供销社的废旧物资收购门市部、糖烟酒门市部、日用杂品经营门市部、鲜蛋收购门市部、棉花收购门市部;粮食局的粮油供应店、面粉厂、麻袋厂、粮管所。北边依次是拖拉机站、拖修厂;商业局的食品公司、生猪屠宰场、国营饭店和公社大院。两边的房屋都是青砖墙、红机瓦顶。前墙均为砖封檐,往高处多垒两米,以便于刷写巨幅标语。街南面的标语是: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街北面的标语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公社大院在街北最东端。大门头上刷写着毛体“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大字,大门西边挂着公社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整个街道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动。营业员们坐在店前唠叨着什么。公社大院内有少许人员进进出出。没有风光,孔洞有景致。龙富国一行也无心观看,只急着赶路。
走出街筒,他们继续往东。
芍药问妈妈:“这儿离县城还有多远?不如我们一起先进城看看,顺便和我妹妹照个相吧?”
周香莲答道:“往北还有十来里。我也早想让你们照个相了,可今天是送牡丹上学,没时间了。等把她安顿好了,隔日她过星期时你们姐妹俩再照吧!”
芍药呶着嘴说:“还要再等多长时间呀!真叫人着急。”
牡丹说:“我下星期回来,咱们一定去照。合影一张,单身各照一张。”
“那可说定了哟?”芍药不放心地说。
“说定了。咱们拉钩!”牡丹上去和芍药拉钩。
走过了二里庄,就到了三里桥。三里桥有座古桥,相传唐王李渊起兵反隋,路过此地,因过河没桥,正在犯愁之时,忽然从天上落下几块长菱形的石板,叠在一起成了桥墩,又落下一整块大石板担在石墩上作为桥梁。唐王飞马而过,马踏石板,留下两组马蹄印痕。以后,人们就把这座桥叫作唐王桥。龙富国他们也都听说过这座桥,平时没有别的事也不往这边走,所以只是听说而已,不曾见到这桥的真实面目。今儿来到这里,也是天假其便,正好可以亲眼目睹古桥的丰采。这座桥只有两孔,桥梁厚达一米半,桥高达三米多,纯石构造。桥两边的护栏是后人加的,两边护栏的中间,各立一块石板,其中一块上有唐颜真卿题写的“唐王桥”三个大字,另一块上是柳公权正楷书写的《唐王过桥碑记》。
他们在桥上停下来,各站各的方位,从不同的角度欣赏着唐王桥。龙富国要看石板多厚多大,芍药要下河看小鱼,牡丹要看颜柳字体,周香莲看的是这河里的水能不能吃。他们各人都在自言自语地说着话。
龙富国对着厚重的石板喃喃道:“我靠,恁大恁重的石板子是咋架到桥墩子上的?又是咋运过来的?”
芍药拉着妈妈跑到河边,先洗洗脸,然后玩着水,不时用树枝调戏水中的小鱼。周香莲看着这清澈如镜的河水,心里想着,这河要是在咱那儿该多好啊!那样的话,咱也不会跑多远去挑水了。全队只有一口老井,还时不时地断水,真苦了咱那儿的人呀!她掬了一捧水送到嘴里,漱漱口,喝了几捧,对芍药说:“人们常说天没有边,河没有头。你说有没有?”
“这得问牡丹,她是大学长,啥都知道。”芍药喊道,“牡丹,牡丹,你快下来,妈妈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牡丹下了河坡。
芍药问:“妈妈想知道天有没有边,河有没有头。你说有没有?”
“哈哈,老问题了。天再大也有边,只是这个边大得叫你无法想象。河再长也是有头的,比如这条小河,她的头就是大河。只要你顺着它流的方向走下去,就能走到大海里。”牡丹给她们解释着。
“天有边。河有头,那咱们的苦日子就也有头了吧?”周香莲又问。
“是啊。苦日子总会有头的。”牡丹解劝妈妈,怕她伤心,就又把话题拉回到鱼和水上面,对芍药说,“假如你是一条小鱼,顺着河水游下去,一直不停地游,你总有一天会游到大海,在大海的怀抱中成长壮大。但绝大多数小鱼没有耐心,或在半路被人捕获,几乎没有到达大海的可能。而离大海近的小鱼纵然能到大海里去,也是经不住浪花拍打的。你没听人说过,‘小鱼过海能成龙’吗?这说明肯定是有过海成龙的小鱼的。过海的小鱼即使成不了龙,也会成为大鲸、大鹏的。我们都是小鱼,还在这小河沟里游戏,要是不想过海,就只能被人打捞或被大鱼吃掉。只有冲着一点点希望往大海里游吧!你说你是想过海还是想当一条小鱼呢?”
“我要过海,我也想成龙!”芍药继续说,“我们就在不同的起点上奋斗吧!你用你的智慧,我用我的双手奋斗吧!今天我们就出发!”
“对,奋斗,奋斗!当我们这两条小鱼变成巨龙的时候,河就找到了头,地就找到了边。我们的苦日子也就熬到了尽头!”牡丹充满自信地说道。
这时,龙富国站在桥上,用石头砸了水中游动的小鱼,激起的水花溅到了芍药和牡丹的脸上。
芍药用手抿着脸说:“哥哥,鱼还没有成龙呢,你可想夺它的命啊?”
龙富国说:“玩够了吧?这么大还不知道*心,光知道耍着闹着。快上来走吧!”
周香莲带着她们姐俩上了桥。她们各找各的行李,拎起来就走。
从满天曙光到日将近午,他们娘四个说说笑笑,看着一路风光,走了三十多里的路程。一路上,行人稀少,上工干活的社员也不见很多。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喜鹊们喳喳地叫着,用它们那单调的歌喉在为龙牡丹们歌唱,欢迎龙牡丹升入高一级的学府。麻雀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相向欢唱着,犹如好说话的人们,对牡丹品头评足。高一声低一声的秋凉(注:秋凉,方言,蝉的一种,也叫寒蝉,)的叫声从路边树枝缝里传出,仿佛要为这娘们送来收获的喜悦与祝福。天,湛蓝湛蓝的,犹如蓝色的宝石帷幕,望不到边际。几块飘荡的白云在阳光的透射下,如点缀在帐幕上绚丽多彩的花朵熠熠生辉。地,金黄金黄的,恰似佛国金砖铺就,富丽堂皇。即将收割的大豆子饱粒满,翘首盼望人们来接它们回家。那喜笑弯腰的谷穗在轻风的吹拂下向牡丹们点头致意。
他们一边走,一边欣赏着美丽的秋景,说说笑笑倒也不感觉太累。再走一段路程,他们就到了去县中的十字路口。从十字口往东就是十里花家,还有花赛月看到的那座古冢。而从十字口往北走五六里,再往东一折,就到了县高中。
县高中原是一个大地主的庄园,后来改为小学堂,解放后再改为初中,又改为高中。学校大门原有仿古式的门楼,现在门楼已被扒掉,改成平顶式的龙门头。门高大约四米,宽四米,两旁有耳房。耳房里住着门卫和专管敲钟的员工。门卫是一位老人,六十多岁,据说这庄园就是他家的。他家把家产全捐献出来给了新政府。庄园变成高中后,经上级领导批准,学校把这个老人叫来当了门卫和传达员。敲钟的员工则是和领导有关系的临时工。大门由两扇红漆木板组成,门上已被碰撞得斑斑驳驳。门卫室旁紧挨大门开了个小角门,以方便人们进出。门额用白灰搪光,横写着“平川县高级中学”七个大字,行书、红色。大字上方有一颗大五星,五星两边各有上下短中间长的的三条横道,那是五星放出的光芒。进入大门是一条直通校园后大门的通道。后大门两是土墙青瓦房,墙壁被雨淋多年,墙根被房檐滴下的雨水浸泡,出现一道明显的凹痕。通道两边有两行双手合拱的核桃树,都是地主家以前种的。核桃树的外围是十二排大青砖屋架房,前七排用作教室,后五排用作男生宿舍。老师宿舍区在西边教室和学生宿舍的更西边,面东有好几排房子。女生宿舍是一个大院子,在老师宿舍区的北边。学生食堂设在后大门西边,伙房是屋架房,餐厅是由石棉瓦搭成的大棚子,学生们吃饭都在大棚子底下,没有桌、椅和板凳,学生们随地蹲下就可以吃了。*场在北大门外,有跑道,有篮球场。*场周围有院墙与学校院墙相连。院墙是用土夯的,有一人半那么高。
周香莲娘儿们一边走,一边问县高中在哪儿,生怕走错了路而白费了半天工夫。快到学校时,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挑担子为学生送东西的最多,只有少量穿着打扮像城里的人才骑着自行车送孩子。
往东估计有里把地的光景,龙牡丹们就看到了那个大院子。以前牡丹曾到过这里参加“文选”考试,虽然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但她对这院子是有所了解的。
快到学校大门口,里而有一群女孩子向外走,说说笑笑,嬉戏打闹。龙富国一边挑着担子往里进,一边仰头看着龙门头。不想,他的担子正撞上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看看龙富国这身穿着,猜想他是远乡来的,便恶狠狠地说:“你眼瞎了!”说完后拍打拍打被撞的前下腹,脸红得像泼了血似的。
龙富国看撞的不是地方,觉得怪不好意思,也不敢发脾气,忙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眼瞎了!”
那女孩也没再说什么,绕过他走了。
龙富国扭头向后看看她。只见那位女孩上穿崭新的草绿色军用布衫,下穿海军蓝大裆裤子,昂首挺胸,阔步向前,两个小辫随着脚步摇晃振动,两只胳膊随心所欲地挥动着,大有不可一世的气度。牡丹和芍药一左一右地傍着周香莲向校园走来,正迎着那女孩。女孩停住了步子,注视了牡丹和芍药好大一阵子,好像认不准她俩究竟谁是谁,最后终于向芍药走去。
“你好,牡丹同学!你是来……”女孩问。
“你好。我是牡丹,她是我姐姐芍药。你是……”牡丹不太认识那女孩。
“啊,我把她当成你了。你俩真像是用一个模子倒的一样。我叫郎丽云,刚来这儿上高中。”女孩说。
“你好,郎丽云同学。我也是来上学的。”牡丹说。
“我们在一起参加过‘文选’考试,所以我认得你。你考得那么好,我想你应该进文工团了吧?”郎丽云不解地问。
“没有进去。中间出了一些环节,去不成了,所以我也选择上高中来了。”牡丹说。
“那,她是——”郎丽云指着芍药问牡丹,“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姐姐龙芍药。她来送我上学。”牡丹答道,“这是我妈妈,前面挑担子的是我哥哥。”她先后指了指妈妈和哥哥。
郎丽云握了握周香莲的手,说:“阿姨好。”又看了看龙富国。龙富国听她们在说话,回头正往她们这里望着。两个人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看到郎丽云和龙牡丹在交谈,同学们都围拢过来。郎丽云向同学们介绍了牡丹的情况。同学们争着帮他们拿东西。询问了班级,正好又在一个班里,于是她们更加亲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