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没人管了,学生无事可做,三三两两一起在校园里自由活动。龙牡丹独自散步,想进一步熟悉一下学校的环境。
她边走边思考着许多问题。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她不懂得什么叫社会,甚至不懂得什么叫权力。
但作为一个学生,她自以为知道为什么而学习,为谁而学习。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让龙牡丹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
那女孩为啥会疯?男同学又为啥被打?在她看来只不过是偶然的事件,她并没有从中嗅到政治的气味儿,更不敢断定孰是孰非。
但是,她听校长和书记讲的关于学制和课程的改革后,不免从内心感到有些茫然。
学校是做什么的?学生是做什么的?自古以来,学校和学生只与文化打交道,学校既不会成为工厂、农庄,学生也不会成为工人、农民。
老师就是老师,或被称为先生,没有被叫作师父,学生也没有被叫作徒弟。
如果真要改变的话,那只好把学校变成工厂、农庄了。而那样做倒不如不办学校,孩子从小就在工厂和农庄学习做工和种田,何必费好大的人力、物力来搞这种名堂。
不过,上面这样做,那也肯定有这样做的道理,学生只做好当学生的事就行了。
龙牡丹正走着想着,忽然有人从背后伸过双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那人用老太婆一样的假腔让她猜是谁。
她说猜不出来。那人放开手,让她回过头看看。
“原来是你,王小凤?”牡丹惊异地看着王小凤。
“是我。我是王小凤。我也是刚刚知道你也来县中上学的。”王小凤说。
“你怎么也来了?没去文工团?”牡丹问。
“开始我要去,爸爸也同意。后来不知道怎么了,爸爸说什么也不让我去了。”王小凤回答。
牡丹深思了一下,说:“你这多好的条件,却不去。我想——”她说,
“我想正是这个理——别人有马不去骑,自己想骑没有马!是吗?”
“这算什么?没关系的。只要你有才华,等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总会有很多机会的。”王小凤鼓励牡丹说。
牡丹心里热乎乎的,把王小凤当作知己看待。王小凤是县里的一位部长王福禄的女儿,和牡丹一起参加
“文选”考试,成绩也不错。从
“文选”报名到后来的各个环节,她俩如同姐妹形影不离。小凤时时刻刻悉心照料牡丹,同牡丹交流歌唱技艺,牡丹的吃住用度全由小凤承担。
牡丹十分感激小凤,苦于没有机会报答。凭小凤的家庭背景,进文工团也只是小菜一碟,即使后来的变故也不会影响到她。
但小凤没去文工团,牡丹也未能如愿。今天能在这里相遇,牡丹始料未及。
虽然如此,牡丹心里也是很高兴的,毕竟她可以有机会帮小凤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
牡丹和小凤聊得很投入,郎丽云不顾这些,冲着她们大喊:“还在拉刮啥呢?学校出大事了!”说完,拉着牡丹和小凤就往学生餐厅那边跑。
一大群老师和学生围在餐厅前的水井旁指指点点,不知所措。牡丹挤到井口,听到下面有人在踢跳,才知道是人掉到了井里。
水井是一口老井,井口用一大块石头穿凿后盖在上面,口太小,下不去人,又没有可用的工具把石井口移开。
周围的小伙子都是宽肩阔背的,有几个胆大的女学生却又太胖了。牡丹看着人们束手无策的样子,急得直跺脚。
她趴在井口上往下看,井里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用手大约量了一下井口,又在自己肩上比划着。
“快,快找绳来!我能下去!”牡丹像下达命令般地说。梅老师把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拿过来,帮牡丹系在腋下,几个男同学拉着绳子的一端。
牡丹脱掉鞋子,也脱掉外罩布衫,蹲下去坐在井沿上,双脚伸进井口,同学们把绳索缓缓松开把她降入井内。
她的脚快要接近水面时,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裤腿。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腿踡了起来,然后又放了下去。
她告诉下面的人别着急,大家都在想办法救他们。她又怕压着井下的人,就用一只手推着井壁,尽量往边上靠。
当她的身体浸入水里一半时,她突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透过井口传下来的光线,她看到井下有两个人,小孩紧紧抓住大人的衣襟,爬在大人身体上,大人的身体向一边倾斜着,头仰着浸在水里,已经没有一点气息,一只手还在托着小孩的屁股。
牡丹把大人狠狠地拧一下,没见反应,就用腿支着大人的头部,让大人的头露出水面,再把备用绳索拴在小孩的胳膊下,让人往上系,然后把大人系好,等把小孩救上去后再把大人往上拉。
那大人脖筋歪着,到井口就被挡住。牡丹就让人们也把自己往上拉,扶正了大人的头,才把那人弄出了井口。
接着,牡丹也很快被拉出井口。牡丹还没有来得及看看落井的人是谁,就因连冻带惊和劳累,一下子晕了过去。
她湿漉漉的衣服裹着湿漉漉的玉体,高山、平原、丘陵、岗坡、小溪尽收人们眼底,显得异常和谐,犹如一张美丽的风景画……牡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卫生室的病床上,老师和同学都在焦急地望着她。
她急切地问道:“梅老师,刚才井里的人是谁?现在咋样了?”梅老师回答:“大人是路书记的爱人,小的是他的儿子!小孩子还好!”牡丹说:“在井下大人就没有动静了,小孩死死地抓住妈妈的衣襟。妈妈还用手托着孩子,生怕他沉到水里。”说得大家的眼眶都湿了。
牡丹觉得自己没有事了,就要坐起来。梅老师怕她经不起折腾,忙用手按在她的胸前,叫她别起来,并把被单往上拉一拉。
牡丹发现梅老师的手轻轻颤动了几下,碰到自己的下巴。她本能地把头歪了一下,看到郎丽云正红着脸站在梅老师的身后。
“丽云!”牡丹喊道:“你还有一件军用上衣?我随便穿一件就行了。你让我穿了,你可怎么换洗衣服呢?”牡丹把身上穿的衣服当成郎丽云的。
郎丽云用手抹了抹脸,说:“不是我的,是王小凤的。你上井时,小凤就把干衣服带来了。”牡丹又瞅着王小凤说:“谢谢你,小凤!我又多欠你一份情啊!”
“你胡说什么呀!相互关心是我们的义务。你能舍己救人,难道我们不应该为你做点小事吗?”王小凤说。
“真叫人吃醋!牡丹魔鬼一样的身材让她抢先一筹!”郎丽云怕别人误解,赶紧补充道:“要不是我们身材臃肿,救人的事绝不会落在牡丹头上。她可出尽了风头啊!”大家看看牡丹,又看看郎丽云,会心地笑了起来。
校医走过来,察看了牡丹的病情,又给她量了体温,测了血压和心率,开了几天的药,对梅老师说没事了,牡丹可以出去活动活动了。
梅老师就叫王小凤、郎丽云和其他几个女同学扶牡丹回寝室休息一会儿。
刘校长来到卫生室看望牡丹,见牡丹状况良好,心里踏实了一点。他对梅老师说:“你办事细致认真,我十分放心。你快去城里看看那个学生的情况,再把路求能书记找回来。他家的事他不回来咋办呀!”梅老师答应立即出发。
他走出大门不大一会儿,就碰见几个学生。学生们跑得满头大汗,边跑边说那同学已经死了,现停在医院里。
同学们准备把他抬上去找县革委领导。听到这个消息,梅老师也不敢进城了,就随学生们一起跑回学校,把这一情况汇报给校长。
刘校长本是个谨慎人,得知被打的那个学生死了,恐怕引起大的动乱,立即叫门卫关闭大门,任何人不得出入校园。
然后,亲自跑到系钟的大树下,敲响了紧急集合的钟声。在学校内的学生和老师听到钟声,很快集合起来,列队到后*场聚齐。
刘校长对着大家高喊:“老师们,同学们!今天的情况非常紧急。大家都已经看到,路书记的老婆现在躺在地上,路书记打的那学生现在也已经死亡,而路本人却没了踪影。”会场上一片哗然,如乱蜂飞舞一般。
有一部分学生气愤至极,挥动挙头,发誓要与同学讨个公道。刘校长跪求大家说:“同学们,请你们冷静一下,公道自然是要讨的,但得找个适当的方法。当务之急是要稳住阵脚,不能自乱,不要让别人抓了我们的把柄。我们要以静制动,从容应对。我希望大家能和学校配合,暂时不要声张,在校内学习活动都行。各班老师要认真负责,做好本班学生的思想工作。谁出乱子谁负责!散会!”刘校长说完,喊上几个老师就走了。
作为一校之长,他是坐不住的。他担心在县城里学生的安全。现在是非常时期,即使正义之事,方法不对也是要吃亏的。
刘校长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了县革委的大门。他们飞奔过去,劝解学生。
学生们则一定要县里的领导出面解决问题,并要求马上惩治罪犯,给死者家属和同学一个明确的交待。
县委一个不重要的人物在门口和同学们商量,让同学们先回学校,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作答复。
同学们哪里肯接受?同学们则说,事情并不复杂,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路求能打伤致死人命,是有目共睹的事。先把打人者抓起来,让学生们看到,学生们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人群中的各类各样的人,有故意寻衅闹事的,也有跟着起哄的,真正说理的也不过就是县高中的几十个学生。
学生们和县里的人谈判的当里,已有人冲进县委大院,高呼着一连串的口号,乱打乱砸。
县委的保卫人员也不够用了,任凭人们横冲直闯。人们到各个办公室打人抓人,把县里的大小官员一起弄了出来。
谁知,路求能也在被抓之列,县中的学生们上前把他控制了。由于打、砸、抢活动的升级,上级不得不派出武装部的军人到现场维持秩序。
起哄的人们看军队来了,就很快散去。只有县中的学生们还在县委大院,等候结果。
刘校长和学生们一起找到县领导,共同研究解决方案。学生们仍然坚持把路求能关进监狱,执行劳改。
刘校长对大伙说:“劳改的事等上级调查清了再说。现在路求能的老婆死在家里在,总得让他把老婆的后事处理完吧?他家里又没有其他人,只有个憨儿子,怪可怜的。我求同学们听我的话,先把这事缓缓。”县里的领导同意刘校长的意见,先让路求能安排家事,由学校和武装部派人监管,不能让其跑掉。
县里马上成立专案组,负责对这起事件做全面调查。死的学生由其所在公社负责安葬。
学生们勉强同意,这才把死者交给县有关部门做进一步的鉴定,列队离开县城,往学校进发。
武装部的人员押着路求能一同前往。走到半路,对面迎来一大队人流。
那不是别的,是县中的学生。他们听说同学死了,不胜悲伤,气愤之极,自发组织起来,推倒院墙,直奔县城,要到县委请愿。
刘校长前去做好解释工作。同学们才在统一指挥下向后转。在学校领导的安排下,几个大个子的学生协助军人看管路求能,并帮他布置其妻子的丧事。
梅老师被安排带领十多个学生在学校院墙外的东北方向挖坟坑,郎其善带几个人去办理棺材事宜。
路求能家在外地,本处没有别的亲戚。人们只听说他的舅子是平川县的不小的人物,但谁也没有见过。
所以按照当时的气氛,葬礼一律从简,不管是天王老子地王爷都是一样的,没有吹响的,没有放炮子的,也没有做什么宗教法事的。
但让人们能够普遍接受的意见是亡人入土为安,也不论搁多少天再下葬的规矩。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可怜的女人就被埋葬了,没有亲友,无声无息。她的傻孩子只道她的妈妈在柜子里和他捉迷藏。
傻孩子也成了一个问题。他的爸爸要被带走审查,他无家可归。人们也不知道他舅舅是谁。
可他也是个人,谁也没有剥夺他活着的权利,他还得吃饭,得有人照料。
这可难坏了刘校长。怎么办呢?刘校长找到县委领导反映情况。县委领导作出指示,叫学校找人照料孩子,费用按月定额直接补给抚养人。
刘校长不敢违抗,只好答应。可人选问题不好解决,学校的教职工和家属都没有闲着的,从外面请一个驻在学校又不方便,送到外面又不放心,孩子又是个不全换的,招呼着更麻烦。
刘校长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发动学校周边的社员,有愿意承担这项工作的学校和大队商量再给这人增加一个人的工分。
这样一来,有好几个光棍挤着要来做这个工作。大队根据平时掌握的情况,认为这些光棍平时都是懒汉,不务正业,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住,不能让孩子过好的,就不让他们做。
还是大队长有办法,他想起了一个可靠的人家。这家的男人叫王二憨,老婆叫白丽美,两人只有一个女儿。
男的虽然有个血热的底子,有时发个牛脾气,但不妨碍生产。女的性情温顺,不厌其烦,是个干净利亮的人。
他们的女儿听说也要上高中,具休情况不详。把孩子放在这个家庭应当是合适的。
大队长就把这个想法对刘校长说了。刘校长说可以。于是他们一起先找到那个社员家里。
刘校长们往校门西走了一会儿,折向北去。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了王二憨,说明了来意。
王二憨说啥也不同意。
“你们是看我家有个疯子还不过瘾,再给我们送个二球(注:二球,方言,即傻子)!”王二憨怒巴巴地说。
“憨蛋子,人家来也是好意。人不能光顾自己。傻子不是人吗?他也是人,也得活着。你不想管了我管。他来了也好和咱那疯闺女做个伴。”白丽美说道。
她的话和她的人品一样美。
“那孩子也不是二球,是小时候打针多了,腿有点不灵便,说话有点不清楚。”刘校长进一步解释道。
“领导们,我要进文工团!你们是来接我的吗?”从屋里走出一个婷婷女孩。
刘校长们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是我女儿,刚受到过一点刺激,思想有些不正常。别见怪。”白丽美说。
“没什么。”刘校长和大队长这才知道原来这女孩就是那天那个。
“要是有困难,我们就不打扰了。”刘校长说。
“没有困难,就这样定了。啥时间把孩子接过来?”王丽美问。
“说好了一会就来。上面的政策是每月按时发放费用,队里再给你家解决一个人的工分。工分的事叫大队长安排。”刘校长满意地说。
大队长对刘校长说:“你看看,我们的社员品质多高尚呀!”
“人心比人心嘛。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没个大灾小难的?这都是小事。领导们放心吧。就是没有补助,有我们吃的就有他吃的!”白丽美说。
刘校长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刘校长他们把事办好,向专案组的人汇报后就把孩子送到了王二憨家。
专案组一部分人员这才将路求能带走,另一部分留在学校里继续调查取证。
县中这口锅中滚烫的沸水暂时冷却下来。专案组在县中整整调查了两个月,上午取证,下午开会学习。
老师没法讲课,学生也无心学习,天天端坐着等候传询和开会。又过了一段时间,路求能打人案得以完结,可结果同大家的想象和要求大相径庭。
急剧而又反复变幻的风云把人们的神经扽得紧紧的,就连写书人的脑力也显不足,亦觉疲劳有加。
因此,找个地方轻松轻松,散散心十分必要。可到哪里去找呢?那时没有洗头、洗脚、按摩、松骨这些项目,没有舞厅和KTV包厢,也没有私家电动车、摩托车、小汽车这些交通工具,甚至连自行车都很少有,远处去不了,只有在近处晃晃。
想来想去,还是先在学校周围转转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