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陆达慧带着满脸的问号,像小尾巴似得默不作声地跟在陈义天身后。陈义天起先还很是好玩地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带着他的小尾巴到处溜达,最后捱不住陆达慧的毅力,走到花厅,把她摁在藤椅上坐下,无奈笑道:“这十五天里,你要是当我跟班,乖乖听话,我现在就有问必答。”
“那我有什么好处?”
“美味佳肴。”
“吃的啊。反正也出不去,嗯——成交!”听到吃的,陆达慧的眼睛闪过一丝光,陈义天看在眼里,并没有戳破。这些日子,他大概也摸出了些她的脾气——和熟悉的人在一起,她爱吃的脾性就暴露无遗,简直就像三岁小孩,即使正气得哇啦哇啦,但一见到吃的,那气就烟消云散;但她不爱喝牛奶,也讨厌苦味的菜。
“好,成交!那问吧,吃货小跟班。”陈义天笑躺在竹躺椅上。
“你跟我老师是仇人?”
“不是。”
陆达慧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带着些许期翼,问道:“你们是朋友?”
“当然不是。我和他都是商人。如果没有利益冲突,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哦。那你怎么会在四都?达生拜托你的吗?他为什么不来救我?我觉得这次任务根本就是个局。”
“是不是局,这是血狼内部的问题,我不方便插手调查。他为什么不去救你,等过了十五日,你去问他。他确实有拜托我,让你住这里。至于我为什么会在四都,我正好去参禅礼佛。”
“鬼信。昨晚你说了派人跟着我的,那会儿我还没睡着呐!”陆达慧笑睨了他一眼。
“说这个,还真是。我还说着话,还跟你按摩,你就呼呼大睡。”陈义天笑着不客气地抬起腿搁陆达慧腿上,“现在换你,捶腿,我也眯会儿。”
“回房午睡吧。”陆达慧劝道。
陈义天摇摇头,打了俩呵欠,很快就闭上眼,呼噜声大作。陆达慧无奈地把他双腿再往自己腿上搬了搬,像模像样地给他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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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两天,陆达慧便在陈宅混了个顶熟,连烧饭厨师也都知道她的口味,买菜烧饭都先依了她的嘴,再来才是陈义天。除了不能出院门,她在这宅子里可是耀武扬威的大王。
“陈义天!我真得不能出这个大门吗?”陆达慧问得可怜巴巴。
陈义天从书桌后抬起头,陆达慧靠在门边儿上,嘴里吃着麦芽糖。
“过来坐。”陈义天指了指书桌边上的单人沙发椅:“你就这么不愿意呆在这里?”
“这里好吃好喝供着我,我干嘛不愿意。主要是无聊。”
“无聊?嗯。”陈义天点点头,又埋头看了下手上的账本,突然道,“过来帮我把这个瞧瞧。”
“什么啊?”陆达慧疲沓地趴在桌子边翻了两页,就丢开本子,问道,“看什么?”
“账本啊。你不是说无聊吗?无聊就来帮我管账。”陈义天道。
“不过吃了你几天饭,就要我给你卖命。你剩剩吧我还是继续无聊。”陆达慧干笑两声,坐回沙发,把腿搭在扶手上,想了想道,“诶,那天我在你别墅里看的书还没看完,你去给我拿来。”
“哼!这世上就你敢怎么支使我。我把这儿弄完就去。”陈义天笑道。
“谁让你把我关在这里。”陆达慧甩着两条腿儿嘟囔着,突然又道,“你怎么认识陆达生的?”
“他找的我。”陈义天没有抬头。
“嗯——”陆达慧仔细思索了下,很不自信地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高大英俊、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陈义天这几十年的盐可不是白吃的,他可不会傻到在陆达慧面前说她心上人的坏话。
“嗯。”陆达慧拿手帕绞着手指头玩,根本没有看到陈义天敷衍的表情。倒是陈义天忙完手上一段,笑问道:“我说完他了,现在换你来说说我。”
“说什么?”
“说说你心目中的我是什么样。”
“你?刚见面的时候觉得冷冰冰、高高在上是个老大样。我要这么这么看你。”陆达慧的头搁在另一边扶手上,仰望起来的样子,反而成头朝下了。
“你脑袋不晕啊。”陈义天笑骂道,“后来呢?”
“后来,嗯,觉得你这个人做事不着边际,猜不透;再后来,就现在这样了,觉得你这个人还挺好玩的,像个小孩子,有时候还有点傻。诶,陈义天,你有多大了?有五十吗?”陆达慧嘻嘻笑问。
“五十!”陈义天佯怒,走过去,掐着她脖子道,“我有那么老吗?”
“没有吗?”他的手轻轻箍在她脖子上还有些痒,陆达慧触痒不禁,嘻嘻哈哈地企图避开他的手,嘴上却是不肯求饶,“那是多少?六十、七十、八十?”
“再说下去,我就成千年老妖怪了!”陈义天也不再闹她,往她头上敲了一榧子,笑道,“自个儿好生呆着,我去那边给你拿书。”
“嗯!再买块奶油蛋糕回来!”陆达慧回应陈义天这一记榧子的还有顺便狠踹在他大腿上的一脚,谁让他正好走到她脚边呢。成功踹到人的陆达慧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陈妈正把店员送来的一套鲁班锁和九连环拿进屋子,就听到楼上传来无所顾忌的笑声,也不由自主勾起嘴角。自从陆达慧住进这个大房子,大房子里终于有了女人和男人相应和的爽朗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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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陆达慧在陈义天家里,过着她无聊闲人的生活时,陆达生也正在他筹划的路上一步步小心前进着。中国有句俗话“苍天不负有心人”。大白天,麦子辉突然打电话到莱克咖啡馆要陆达生到他那里去。
一路上,陆达生忐忑不安,他知道麦子辉生性多疑,而他所伪造的陆达慧已死这个事,其实疑点颇多,根本不值得推敲。
“老师。”那间阴暗发霉的书房,永远感受不到广州城的阳光。
“达生,过来坐。”麦子辉难道的脸上出现了有别于以往阴柔苍白的笑容。
陆达生心里打着小鼓地走了过去。
“达生啊,你是几岁跟到我身边的?”
“差不多十岁。”
“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十五年了,老师。”
“嗯。这么多孩子里头,就属你知进退,也从没叫我失望过。可是,达慧这件事上,你做得可是有些马虎了。”
“对不起,老师。我会继续派人去搜寻她的,不过这么多天,估计即使没有当场摔死,也会因为没有补给而脱水致死的。”
“呵呵。听说前几天,就是陈义天回广州的第二天,四都镇上失了火,死了很多人啊。”麦子辉像谈论天气似得突然说道,没等陆达生回应,又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今天叫你来,是要告诉你,我推荐你当我的接班人,接管血狼。”
“老师,达生人微言轻,根基尚浅,怎么能坐得了这个位置呢?”陆达生一脸惶恐。
“你以为我真想让你坐这个位置吗?那是因为我今天正式接到调令,要我下周三到南京报道,周五我就要走。与其让上头派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来广州,还不如推荐一个我的孩子坐这个位置。达慧和你算是亲梅竹马,要是不干咱们这行,也许倒还真能成为一贤惠太太。可是,陈义天这号人物,是留不得的,以前还说有南天王在,可现在也没有了。”麦子辉难得地说了一大段话。
他有他的考量。在自己的门生和政敌的门生来接任这个位置时,他毫不犹豫地选了自己的门生。而他也深刻知道,陆达生不是个坦荡的人,对他也不是真正的马首是瞻,所以,及时地顺水推舟,卖他一个人情,也方便日后相见。
陆达生识相地立刻起誓,什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什么会一直听从老师的话。麦子辉笑了笑,挥手让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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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6月4日下午3点,麦子辉乘坐着他的小汽车,前往沙头火车站,准备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广州城。车子开离大宅没多久,突然司机的表情一变。正在打盹儿的麦子辉立刻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先生,这,这车子不对劲儿啊?”司机惊慌道。
话音刚落,方向盘一下子就不受控制,车子突然失控似得往路边墙头撞了过去。虽然麦子辉已如深秋日暮,但终究是见惯大风大浪,在这关键时刻,头被前排椅背撞出血道子来,还能忍痛拔出枪,严阵以待,却被耀如一枪打掉了他手上的枪。
“是你?”如果是达慧、达信、达平、亦或是达生,他都能接受,但是麦子辉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还有我。”达生走过来,在麦子辉腿上补了一枪。
麦子辉看着他,笑道:“没想到你们两个能联手。不过达生,我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麦子辉说时,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耀如。
“不会的老师,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叫段希平,他叫段希安。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在上九路,杀死的一对无辜夫妇吗?”陆达生淡淡地说道。
麦子辉的一生沾满了人血,他哪里记得什么时候杀过什么人,不过他也不需要记得,陆达生已经举起了枪。
看着麦子辉倒在血泊中,陆达生有些恍惚,他忍辱负重了这么久,以为将会面对一场腥风血雨,没想到就这么两枪,他们这帮孩子的噩梦就这样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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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养了一头小猪了。”陈义天吃完早茶回来,陆达慧还趴在床上。
“走开,我要睡觉。”陆达慧拍开陈义天搁在她头上的手,“你这人怎么都不敲门的啊。”
“敲了,你还不给我装睡不理我。”陈义天侧躺在床边,拉着她的头发玩。
“哎呦,痛!”陆达慧一下子捂着脑袋,唬得陈义天急忙丢开手,想看看哪里给她弄痛,一时间竟然无从下手,只是担心自己手上没轻重又给她弄痛了。
陆达慧等了一会儿,见旁边没动静,抬起埋在枕头里的脑袋,正巧就看到了他那只无所适从的大手。陆达慧把脑袋又埋回枕头,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随后是大幅的抖动,继而是被枕头接收的似有似无的笑声。这时,陈义天才反应过来,他被捉弄了。
“你呀,一天不搞出个幺蛾子来唬我就不肯清净。”陈义天拍了拍腿笑道,“行,你再眯一会儿就起,我还有事跟你说。”
陈义天离开后,陆达慧其实已经睡不着了,可还是赖在床上不肯起。起了就是喝汤吃饭,她还真是越来越像是一头猪了。趴在床上,数着偷溜进房间的光线,隐约间,听着陈义天好似在和人说话,一会儿又好像有人在进出。
这时候,陆达生淡着脸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陆达慧很奇怪,裹着被子腾地坐了起来。他和陈义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快点,老师在外头,要见你!”陆达生依旧淡淡的。
陆达慧一听却急了,不管不顾地掀开被子,赤脚跳下床开始找衣裳。老师可没有等待的习惯,迟到的后果很严重。陆达慧翻箱倒柜地找着衣裳,根本来不及想老师怎么来了这里。
“还找什么,先出去。”陆达生站在门口道。
“不,不,不行。”陆达慧清楚记得有一次半夜集合哨响,有个小孩实在来不及穿好外套,衣衫不整地冲进队伍里,结果被责打得半死不活,最后那孩子就再没出现在他们面前过,虽然没人说,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现在,要是让老师看到她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肯定是难逃责罚。
衣柜里陈义天给自己备的衣服怎么都不见了,只有些披肩还有些针头线脑,一件齐整的都没有。陆达慧把那些东西一样样地往外扔,越扔心里越急,不由叫了起来:“衣服呢?陈义天!陈义天!我衣服呐?陈义天!”
“怎么了?怎么了?”正准备下楼的陈义天听到声音,三步并两步,冲进房间。陆达慧趴在床上,被子盖住头,屁股使劲儿往外撅。陈义天忙撩开被子,只见她手也握得紧紧的,表情慌张痛苦,拼力叫着自己的名字,声音细细小小。
“没事了,没事了,做恶梦了,醒了就好,不怕啊,不怕。”陈义天轻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轻轻说。
陆达慧皱起来的脸慢慢放松开,陈义天改摩挲为轻拍,一点点地拍在她背上,并一直跟她悄悄说话,直到陆达慧幽幽睁开眼。
陆达慧一见着陈义天,两手一下勾在他脖子上,竟哇地一声哭了。
“怎么就哭了?”第一次被她主动勾脖子,陈义天很不厚道地有些高兴。
“衣裳都没了,都没了......”陆达慧只是哭。
“没了就没了呗,没了咱再买。”陈义天被她哭得莫名其妙。
“来不及了,老师来了,我迟到了。”陆达慧哭道。
“迟到就迟到,不怕!”陈义天顺着她的话说道。
“你不明白!”陆达慧急得直捶他的背。
“好好,我不明白。那你说给我听,好吗。”陈义天哄她。
“老师讨厌迟到,讨厌衣冠不整,我必死无疑了。”陆达慧抽噎着。
“有我在,不会的。”陈义天把陆达慧从他身上推起来,看着她认真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不信,你抬头看看,看看老师在哪里?”
陆达慧先是不肯,后来禁不住陈义天一直说一直说,于是终于抬起了脑袋。环视整个屋子,都是她所熟悉的。窗帘在风中飘飘然,窗外大树上,那对小鸟夫妇还在树丫上建筑着它们的家。
“刚刚做噩梦了吧?”陈义天轻轻问道。
陆达慧垂着脑袋,讪红了脸。
“现在醒了吧?不哭了吧?”陈义天还是不放心。
陆达慧咬着嘴唇摇摇头,没想到会被他看到自己这么丢脸的样子,不过在他面前丢脸好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说你这人,怎么说你才好呢。枪林弹雨你不怕,做个噩梦竟然哭成那样子。”陈义天把脑袋凑到她跟前笑道。
陆达慧一巴掌拍在他身上,恼羞成怒道:“我就这样!要你管!”
“你要不叫我,我还懒得管。好了,快去洗把脸出来吃饭,我给你带了水晶虾饺。可别再睡了,一会儿又做噩梦。”陈义天跳躲出门,顺便帮她把门给带上。
“我要吃糯米鸡!”陆达慧在关门的瞬间大声叫道。
陈义天微微一愣,还是把门关好了。
等陆达慧洗漱下楼时,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白粥、咸菜、白煮蛋、虾饺,陈义天坐在桌边等她。
“咦,你今天怎么没回商会?”
“今天礼拜天。”陈义天给她剥鸡蛋,“慢点吃,糯米鸡马上到。”
陈义天这一说,反而叫陆达慧顿住了手中的调羹:“陈义天,你没事吧。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明天买给我也可以啊。现在都快十点了,你不打算叫我吃午饭啊。”
“就你这吃货,还有吃的能难到你?又没叫你全吃完,一样一口。”陈义天正说着,陈妈已经巧元楼送来的茶点摆上了桌。
陆达慧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陈义天说的是一样一口。糯米鸡、蟹黄烧麦、鲜虾烧麦、豉汁蒸凤爪。这些都是这几天早上,陈义天早茶后叫人给她带回来的点心中,陆达慧爱吃的。不过陆达慧记得,自己吃早饭时,他应该在商会,而且他俩从来没有为这个讨论过,可现在他怎么就知道自己爱吃这几样呢?
陆达慧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拉拉旁边陈义天的衣袖,道:“我可以收回刚才说的要吃糯米鸡的话吗?从此以后,你给什么我吃什么,我再也不挑三拣四了。”
“拣自己喜欢的吃两口。可也别吃撑了,今天中午我下厨,你要捧场的。”陈义天难得没有像往常那么笑话她,暖暖得笑。
陆达慧竟然看得有点痴,不自觉地伸手抚在陈义天额头上:“这就是你说的有事跟我说?陈义天你确定你真没生病吗?”
陈义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挥开她的手,笑道:“吃你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