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豹他们终于到了,况豹、李明、龙王、龙潜,一个都不少,招娣手里还牵着一个姑娘。
“姨姨,这是爱梅阿姨。”招娣笑道。
“刚刚我们有说什么?”陆达慧暂时没有管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而是蹲下来笑问招娣。
招娣想了想,忸怩了会儿,才道:“那我学朱迪叫她妈妈那样,叫你妈咪。”
“可以。”陆达慧笑着点了点头,才又道,“那这位阿姨是谁呢?”
“妈咪,这是爱梅阿姨,是阿潜叔叔的朋友哦。”招娣很快改口,而且在说到朋友的时候,人小鬼大地加重了音量。
“哦——”陆达慧一个音转了几个弯,表明她明白了招娣的意思。
“什么是我朋友啊,我跟她不熟的!”龙潜跳着脚急忙否认。
“怎么!我丢你脸了啊!”爱梅声音黏黏,说话没有轻声。
她吼完龙潜,就赶到陆达慧面前,自来熟地拉着她的手,娇笑道:“你一定是慧慧嫂子,我天天听阿潜讲你哦。”
“你好!”陆达慧尴尬地笑看着她。
爱梅毫无察觉,只是笑,一个劲儿地说:“阿潜老是讲你漂亮,我先还不信。可是现在见你,真得好看。慧慧嫂子,你的皮肤好好,你是怎么保养的啊?怎么办哦,我是女人,我都要忍不住喜欢你了。”
“啊?”陆达慧被她拉着,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得用眼睛到处求救。
“你过来!”龙潜终还是捱不住陆达慧的目光,走过去,勾住爱梅的脖子就往边上拖,嘴里还冷冷道,“谁跟你似得二皮脸,见谁都亲人。”
“龙潜,你怎么能这么说一个女孩子。”虽然龙潜帮她解了围,但这么说一个姑娘,陆达慧还是觉得他的语气重了,于是皱眉道。
爱梅双手使劲掰着龙潜的胳膊,让自己能好呼吸,一听陆达慧的话,乐了,叫道:“阿潜,你听到没,慧慧嫂子叫你对我好一点。”
“呵呵。”陆达慧干笑两声,对龙王悄悄指了指那对欢喜冤家。
“爱梅,阿潜在爪哇的朋友。”龙王淡淡道。
李明正在帮陈妈摆桌子,接嘴就笑道:“人家连爹妈都不要了,离家出走,千里,不千万里,寻阿潜来的。”
“明仔,你女人啊,八卦死了!”和爱梅正斗嘴的龙潜,抽空还回了李明一句。
吵吵嚷嚷中,大圆桌子又摆在了院子里,各色菜也上了桌。况豹拿出了一瓶酒,笑道:“哥,吃吃这酒。你还记得阿天吗?就是以前在上九路开糖水铺的张天,他大儿子早些年不是去英国留学吗,现在了不起了,在港督府里做事,取了个英文名字叫什么——”
“Jimmy”龙王知道况豹是记不住,于是帮他补充。
“对,就是几米,他孝敬阿天,阿天那天看到我,知道大哥来香港,就说要孝敬您的,正宗英国酒。”况豹乐呵呵。
陈义天喝了一口,撇嘴道:“淡!”
况豹不信,拿起杯子一口干,咂嘴皱眉,道:“得,大哥,还是把你屋里那五十年的陈酿拿出来喝吧。”
“明仔去拿。”陈义天道。
李明屁颠屁颠地跑进饭厅的酒柜去拿酒。
“我要喝,我还没喝过中国的酒。”爱梅急忙道。
“我也要!”招娣也跟着叫。
“小孩子不喝酒,长大了给你喝。”陆达慧笑劝。
“听到没?小孩子不喝酒。”龙潜瞟了一眼爱梅,淡淡道。
“我十七了,我不是小孩子。”爱梅一板一眼,很认真地回答。
“就是,能一个人从爪哇到香港,有魄力,怎么能是小孩子。”陈义天唯恐天下不乱地怂恿爱梅。
“嗯嗯,天爷不愧是天爷,我崇拜你!”爱梅像是找到了知音。
酒上来,杯子一字排开,爱梅如愿得了一杯。
“你喝吗?”陈义天问陆达慧。
“不要。”陆达慧摇摇头。
“越来越贤妻良母样儿了。”陈义天悄声笑道,换来陆达慧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招娣眼巴巴地看陈义天品着酒,陈义天悄悄勾勾手,她会意地跳下凳子,跑到他身边。陈义天使坏地用筷子蘸了点酒喂她。招娣只当是好吃的东西,忙张嘴去接,结果辣得她呲牙咧嘴,拿手不停地扇嘴,连蹦带跳。
陆达慧正和爱梅说着话,听到招娣的动静,一扭头,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了大概,不由大骂陈义天:“你神经啊,那么小的孩子,你给她喂酒。”
“那又怎么样,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也这么吃的。”陈义天理直气壮。
“懒得理你!”陆达慧急了他一句,带着招娣去漱口。
陈义天咧嘴摇头,一副惋惜样,小声嘀咕:“结了婚就不可爱了,越来越凶。”
“可我看你很享受。”龙王淡淡一句,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得瑟样。
在座众人都非常赞同地憋着笑,不停点头。
“吃饭!”陈义天挺了挺腰板,瞪大眼睛,很是威严。
“噗哈哈!”爱梅却是一个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
笑声像是能传染,一个接一个地笑开了,连龙王都勾起了嘴角,嗤嗤低笑;陈妈端着汤碗说是去盛汤,其实是想掩盖自己的失态。陆达慧听得笑声,从卫生间急走出来,顺着他们的脸看过去,只有陈义天又恼又喜,于是想都没想,走上前,在他脑门敲了一榧子,笑道:“你又编排我什么坏话了?”
“我没有!”陈义天嗓门大,可还是透着一点点委屈,一点点心虚。
饭后,陈妈为大家煮了一壶罗汉沉香。大家围着陆达慧,听她讲一路上的见闻故事。陈义天则悄悄叫了龙潜进书房。
“天爷,什么事?”龙潜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想问问招娣娘的事。我听你哥说,招娣娘死了,他姥爷找了你。”陈义天递了支烟给龙潜,自己也点了一根。
“哦。那天我感冒,去药房拿药,碰到她姥爷。他正给招娣娘抓药,就顺便跟他过去看看,是11月3号的事,就那天没的。老爷子一下子就懵了,一个劲说怎么办、怎么办,怪可怜的。我说帮忙找块地安葬吧,老爷子还不干,我只好帮着把骨灰盒寄存在庙里。老爷子的意思是他老了,招娣跟着他,也没几年的时间,要是你们能收养孩子,那是最好,要不行,也拜托把孩子送一户好人家。”龙潜吸了两口烟,才把这段话说话。
陈义天想想道:“他就不想孩子吗?”
“怎么不想。好几次,陈妈带招娣上街,他就远远看着。我说,你过去跟孩子说说话,孩子还记挂着你。他说,算了,孩子小,日子久,自然就会把他们忘了,见面反而不好,没有哪家父母愿意孩子还记得以前的父母。”龙潜叹气道。
“他还住猪笼里?”陈义天又问。
“应该是吧,就火化那天,我送他回去过一次。哦,对了,他还写了招娣的生辰八字给我,我放家了,明天给你拿过来。”龙潜搔搔头道,继而又问道,“你们要养孩子吗?”
“可不,你没听慧慧都教招娣叫她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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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达慧带着招娣和爱梅逛街。
陈义天揣着龙潜给他的招娣的生辰八字去了趟猪笼里,结果房东说,他早退了房。陈义天只觉得事情不妙,又忙往寄存招娣娘骨灰的庙子赶了过去,庙里和尚说,10号的时候,他就来取骨灰走了。
“师傅,你知道他去哪里来了吗?”陈义天问道。
“他说带他姑娘回家,不能让他姑娘客死异乡。想来是回原籍了吧。”和尚双手合十,垂目道。
“谢谢!”陈义天出了寺庙,这个答案让他有些瞠目。
现在这个局势,人们找机会都在往外跑,而这个老人却在出来后,又不顾一切地往回走。陈义天花费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走过这趟香港到北平的路,他深深明白路上的艰苦、危险,很难想象,一个带着骨灰盒的老人,要怎么样才能安全回家——他还能回家吗?陈义天为老人不安,也为招娣不安,等孩子长大了,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们啊。
回到家,招娣把买来的东西,一样样地给他看:带卡子的头花、珍珠串的镯子、整套的洋装,还有装饰了蕾丝花边的洋伞。
“真漂亮!”陈义天夸道,又问,“过了元宵,我们招娣就整六岁了,想去学堂吗?”
“想!”招娣的眸子,腾地一下就亮了,洋装洋伞都引不起她的兴趣,拉着陈义天的胳膊,一个劲地问,“我可以上学吗?我可以上学吗?”
“当然,我拿了些学校的资料,看看我们去哪些学校。”陈义天笑道,指了指茶几上的一叠纸。
“这么厉害!我们招娣是女学生了,以后就是女大学生了!”正和陆达慧在边上整理“战利品”的爱梅跳了过来,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宣传资料就看起来。
陈义天无奈地皱皱眉,道:“阿潜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鬼知道,一大早起来就没看到他。”爱梅随口答道。
陆达慧整理好东西,走过来,笑道:“读书这事也不急,即便插班进去也要明年开春。不过,招娣,现在你也不能每天玩,要先习几个字的。”
“嗯。”招娣乖乖地点了点头。
“那我送你一套纸笔。”爱梅笑道。
“这些都不急。”陈妈端了切好的水果进来,笑道,“择个好日子,先让招娣认了爹妈,告诉街坊邻里才好。”
“嗯,确实。”陆达慧忙笑着去拿通胜本子。
招娣依在陈义天身边,看大人们在一本红皮子的本子上翻来翻去,查找什么,她不是很懂,但是隐约知道,从此以后,再不是随口说说,叔叔和姨姨就真成了她的爹妈。那个妈妈嘴里给她打枣的爹爹;那个脸上永远淡淡,没有笑容的妈妈;那个高兴起来会哼小曲的姥爷,永远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现在吃穿不愁,甚至更好;虽然现在有很多人宠爱;虽然现在能上学,当神奇的女学生了,为什么小小的心里,还是有淡淡得,不知名的忧伤呢......
日子择在11月25日,农历十月廿三。
陈义天把地方安排在荣祥楼,被邀请来观礼的除了况豹他们几个,以前在广州时的几个朋友,还有街邻几家,譬如平时陈妈爱串门的豆豆一家,和招娣玩耍也闹过矛盾的罗希希一家、朱迪一家。
那一天,招娣穿一身的新衣,规规矩矩给陈义天、陆达慧磕了三个头。在唤他们爹地、妈咪后,得了一块金镶玉的如来佛坠子,陆达慧亲自给她挂脖子上。
“这个值大价钱呐,没有两三千买不到的呐。”希希父亲,罗丰在一家玉器行当差,识得这玉如来,不由唏嘘道。
“真假?看他那些朋友,除了那个穿白西装的,都像是野蛮人。”朱迪父亲,朱福来拿下巴点了点龙王悄声道。
“我祖上就是开玉器行的,要不是打仗,我在无锡怎么也还是个少东家。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正宗的羊脂白玉。”
罗丰眼睛只有那块玉;朱福来却开始琢磨起台上穿唐装的陈氏夫妇。
戴上玉后,陈义天握着招娣的手,亲自教她写下自己的新名字,陈念平,陈义天意在让孩子永远记得自己的祖籍——北平。而后,孤儿招娣,现在的陈家小姐,陈念平,得了很多礼物,一盒有三十六种颜色的画笔、精美的画册、最新的玩具、漂亮的衣服......最后,龙潜更是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大声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的小公主,谁要是欺负你,跟叔说,叔绝对不让你受委屈”,十足的面子,让小朋友们羡慕不已。
1937年11月25日,星期四,日军左、右翼军在无锡周山浜回合,破城而入,逢人即杀,城厢尸横遍野,运河浮尸满布。
那个时候,荣祥楼的厨房里正在做他们的招牌菜——挂炉烧鹅。师傅加了柴,炉膛里的火苗一下子串了起来,轰得一声。
千里外的无锡,大火烧了一昼夜,从北门外三里桥起,一直烧到火车站、工运桥、大市桥。
“陈先生,恭喜你得了一个乖女儿。我叫罗丰,陈先生要什么好玉,只管找我,我家祖上就是开玉器行的,在无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罗丰向陈义天敬酒。
荣祥楼里喧闹一片,服务员正在走菜,蜜汁烤乳鸽、碳烤蛤蜊、万寿无疆......食客们相谈正欢,桌席间杯盏交错。
无锡,繁华的街道、无数工厂化为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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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达慧刚带念平午睡起来,巷子尽头,罗希希家里,传来罗丰嚎啕哭声——无锡沦陷了,他回忆中的玉器行没有了。
“妈咪,好像是罗叔叔在哭。”陈念平仔细听了听,怯怯地说道。
“是吗?是那头传来的,但也许不是罗叔叔。”陆达慧一边说一边给她穿衣服。
不一会儿,院子响起敲门声。
陈妈开了门,冲屋里笑道:“太太,罗家的小姐来了。”
陆达慧还没反应过来,念平早靸着鞋,叫着希希姐姐冲了出去。
罗希希眼圈都是红的,陆达慧忙让念平把她请进屋里,自己又削了颗苹果给她们吃。
“希希姐姐,你爹地在哭啊。”念平问道。
“嗯。”罗希希点点头,“爹地在听收音机,突然就和妈咪吵起来,他打了妈咪,自己还哭。我怕他也打我,就跑出来了。”
“不怕,我们玩。”念平道。
“念平,那你把玩具拿出来,陪希希姐姐玩。”陆达慧笑道。
那天,罗希希在陈义天家里,和念平一起玩耍,一起吃晚饭,直到晚上,天黑尽,家里大人才想起她。虽然她比念平大两岁,但终归是小孩子,她不知道父母在哭什么,那一天,在她后来的记忆里是特别愉快的一天,念平的新妈咪送了她一个锡皮做的小青蛙,拧好发条,小青蛙还会咯噔咯噔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