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1 / 1)

秋汤灌脏,洗涤肝肠。阖家老少,平安健康。

临近中秋,各大酒楼饼店陆陆续续推出各式月饼,阳澄湖的大闸蟹也坐着英国人的黑烟通来到了广州。

“怎么卖?”码头上,龙王问倒卖大闸蟹的船主。

“每担六百七十八元。”船主道。

“贵。你这比去年贵多了吧?”龙王啧啧道。

“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卖这么贵。可现在到处都打仗,这船租也比往年贵。就这片儿英国旗,只能保佑我们不给枪炮打,一路下来这买路钱也没少给。现而今,进广州城还要缴税。这到底是谁的天啊!”船主摇头苦笑。正好有小工推着一车大闸蟹去仓库,船主从箩筐里拣出一只来给龙王看,“不过,今年这蟹子还真是脂肥膏满。”

龙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恶毒想法,他突然淡笑一下,对船主道:“你知道为什么今年的大闸蟹脂肥膏满吗?”见船主茫然摇头,他冷笑道,“因为死人够多。”船主很快反应过来,脸色煞白,龙王已经走远。

海风带着咸腥的热浪在码头冲击,一只寄居蟹刚刚撕碎了一只海螺,正准备钻进它的新家,工人扛着货一脚踏了上去......

生命是渺小还是高贵?

龙王坐在车上,等着陈义天的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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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念平撅嘴谁也不理。陈义天看看她,又看看陆达慧。陆达慧帮他把衣领理好,小声道:“没事,小孩子嘛,一会儿哄哄就好。”

声音很小,念平却听到了,大声嚷嚷:“有事!很大事!我第一次演讲!”

念平第一次代表学校在礼堂演讲,为了这次演讲,她准备了很久,可心里还是有些怕,她希望父母能去为她助威,可陈义天却要上广州,出席不了。

陈义天把念平抱到她膝上坐好,笑道:“演讲的题目是什么?”

“我的梦想。”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当一个歌唱家,唱歌给大家听。”

“不唱给大龙叔叔、小于叔叔听?”

“当然要!”

“那,我就去接大龙叔叔和小于叔叔回来,然后你唱歌给我们所有人听,好吗?”

“好。”

“那行,去玩吧,我一定给你把大龙叔叔、小于叔叔带回来。”陈义天把念平放下来。

等念平跑出去,陆达慧指着他,瞠目结舌。陈义天笑笑,走到她面前,一口咬住她的手指头,陆达慧回过神来,另一只手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你还真能瞎掰!”

“哎呦,我哪里有。广州的事情处理完了,龙王是该回来啊。到时候再把小于叫上,多简单一事。”陈义天委屈道。

陆达慧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陈义天抿嘴一笑,一把拉住她胳膊,在她耳畔低喃道:“富叔的寿宴是六号,七号我一定回,陪你过中秋。”

“随便。”

“什么叫随便?嗯?”陈义天搬着她的脸面向自己,用鼻子在她鼻子上蹭。

湿暖的鼻息喷在脸上,痒痒得,陆达慧掰着他的手,嗔道:“讨厌!”眼里却盛满娇羞的笑,酒窝旋着万种的风情,洁白的牙齿闪着钻石般的光韵......

陈义天放开她的鼻子,带着笑,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还是那么美好,让他忍不住想加深这个吻。陆达慧忽然眉头一皱,陈义天忙放开他,喘着粗气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陆达慧嘴角一搐,在他腰上一拧,含羞带气道:“你儿子刚踢我一脚,很重!”

“这臭小子,你想我怎么帮你报仇?”陈义天松了口气,笑着又把她拉近,让她的肚子顶在自己肚子上。

“别闹了,明仔快来了。”陆达慧抬手掩住陈义天快覆下来的唇,“东西还没收拾完呐。”

陈义天抿抿嘴,松开陆达慧,一边去检查自己的行李,一边嘱咐:“跑腿的事都交给明仔他们去办。”

“哦。”陆达慧侧躺在**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晚上早点睡,早上迟点起。多吃一点。不为自己,也想想儿子。”。

“知道”

“还有青女的事,你别瞎操心。阿豹那人我还是知道的,他就是装装样子,不会真伤害她。”

“我知道。阿豹喜欢青女,对吗?”

陈义天转过身,在她鼻子上一拧,笑道:“所以你就别瞎凑热闹,小心坏了阿豹的好事。”

“我才不会。”陆达慧揉揉鼻子道,“这段日子,阿豹天天吵着喝鱼汤。呵!他什么时候喜欢喝鱼汤了,不就是想让青女多喝一点嘛。可他真神经病。每次不是嫌味道淡就是味道咸,喝一口,就说什么不能浪费,逼青女喝他剩下的。昨天陈妈找我诉苦,说没他豹爷,她也会鱼汤、鸡汤炖给青女吃,现在搞得好像一屋子上上下下都在欺负青女,让让人家顿顿吃剩的。”

“让他欺负去吧,欺负来欺负去,两人感情就深了。”陈义天叹道。他这兄弟的感情路是漫漫艰辛,青女看似温婉,可一路的坎坷已经叫她难以交出真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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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义天没有等念平从外面玩回来,就上车去了广州。

龙王坐在车里抽烟。车窗外的地上已经集了很多烟蒂,龙王的嘴上,一点红芯还在一明一暗地闪烁。

“怎么是你开车来,小于呢?”陈义天问道。

“他在家。我送你到符宅,你那别墅叫我给卖了。”龙王面无表情道。

“出了什么事?”陈义天一下坐直身子。

“没什么。电报里不是给你说佐藤被调离的事吗。在这个之前,我们玩了一下,搞得别墅不太安全,就干脆卖了。”

“嗯。叫小于来见我。”陈义天道。

龙王侧头看了陈义天一眼。

“怎么?小于伤得很重?”陈义天淡淡道,心里却揪了一下,害怕听到更让人伤心的结果。

“没,已经好了。”对于陈义天的问题,龙王没有感到惊讶,多年的兄弟,彼此都很了解。

于夏到符宅见陈义天。他瘦了很多,呼吸很重,让人觉得他很累,而且他总是咳,咳完就喘大气。

“过了富叔寿宴,你就跟我回香港,让陈妈炖些东西给你调补一下。”陈义天的语气不容人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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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怀富的六十大寿摆在东堤的南园酒家。刚入夜,东堤早已经车水马龙,南园门口更是香车云鬓齐集。

“富叔还真会找地方,这里我都好久没来了。”刚一下车,龙王就摇头而笑,“不过,还是热闹!”

东堤是个很奇怪的地方,那里居民稀少,而且也不如西关的人有钱,按理应该是个萧条的地方,但偏偏这里客商云集、妓艇满河道。南园酒家更是随时可开“四局”——麻将、召妓、席前吹奏表演和鸦片烟,甚至还可以代请咸水妹为客人助兴。

“你别尽在花局里混,有些事该忘还是忘了好。”陈义天劝道。

龙王脸上的笑意尽退,淡淡道:“富叔出来了。”

陈义天还想说些什么,赵怀富早得到通传,迎了出来。

“天爷!大龙哥!”赵怀富撩起袍摆冲冲跑下台阶,“就等你们开席了。”

陪同他们来的小弟,捧上礼品盒子。陈义天笑道:“富叔,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是慧慧给挑的,你知道她现在不能走远路,担待、担待!”

“你们来就是给了我老赵天大的面子。哪里还敢要你们的礼啊!快请、快请!”赵怀富接过盒子,递给身边的赵大志,把他二人迎了进去,“小于哥在里头打牌呢。”

南园里果然热闹,麻将就摆了十铺,那边花格子里还真请了咸水妹唱歌,台下一帮三大五粗的汉子流着哈喇子笑。

“这帮粗人!也就这样乐呵!”陈义天遥指着他们,摇头大笑。

一路走,一路说,路过烟馆时,只见大门轻掩,透过门缝可以看到罗汉**上有一人正依着烟枕,隔着全酸枝的炕几,一个女人正帮他烧烟泡。

陈义天脸色有些沉,赵怀富忙小声笑道:“不是我们的人。是当押店的老板,老烟枪。这一年,他的生意可真好,连开了三家店。”见陈义天回头面带疑惑地看他,他忙又补充道,“穷人早是吃不上饭,连那中等人家也都开始当东西了,而且一当就是死当,那混蛋还把价压得低,转手再卖出去,可不赚了嘛。”

陈义天没有说话。

“诶!小海,跟打牌的人说一声,打完这圈就散了,天爷来了,等着开席。”赵怀富叫住一个正预从他们身边跑过的小子。

“天爷?”那小子一听,不去办事,反而跑到他们跟前,激动地叫道,“你就是天爷!”

“这小子什么个意思,难道我还是假的吗?”陈义天对赵怀富笑道。

“臭小子,没大没小!”赵怀富呵斥那小子,又转头对陈义天笑道,“这小子叫欧海,才十六,不过人机灵......”

“天爷,我要上战场,上次我想跟着他们走的,可是富叔不让。”欧海不等赵怀富说完,就接嘴叫道。

“我去都没让,还你呐!”赵怀富冷哼道。

陈义天听龙王讲过赵怀富这段故事,倒也不理会,对欧海笑道:“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是要命的。”

“我知道。”欧海犟嘴道,“我懂打枪,我跟阿鬼学的。我打过枪,我也杀过人。”

“你?小——海,是吧?这两者是不一样的,等你再大点,如果日本人还没有被赶出中国,我再让你上战场。到时候,我亲自给你一把最新款的步枪。”

陈义天当他是孩子气地英雄豪情,并未往心里去,随口敷衍后,意欲就走,不想欧海伸开双臂把他拦住,红着眼睛,急道:“我现在就要去!”

“小海!”赵怀富喝道。

陈义天扬手不让赵怀富继续说,旁边龙王也来了兴趣,笑道:“去了可能就没命回来。”

“我不怕!只要能让我去,我什么也不怕!”欧海酱紫了脸,握紧拳头,好像如果现在他面前出现一个日本人,他能立刻冲上前去把对方碎尸万段一样。

“今晚是你富叔的寿宴,暂时不说这个,等宴会结束后,你再来找我吧。”陈义天淡淡笑道。

宴会刚一结束,欧海果真就去找陈义天了。

“这小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倔呵。”龙王笑道,又问欧海,“为什么一定要去?”

“我是黄华塘的人,我们全家就剩我一个啦,我们村一共也没几个活下来,都叫日本人给炸死了。阿鬼也死了,他枪法那么好,如果他上战场,他会成将军的,可是他也给日本人炸死了。我想,我总会死的,这样走在路上被炸死,不如让我上战场!”欧海噼里啪啦说着心里的想法,手指紧紧抠进掌心,抑制住自己悲愤的情绪。

“龙王,你怎么看?这小子说他会打枪。”陈义天问龙王。

“去把那边的空酒瓶拿来。”龙王对欧海道。

欧海不明所以,但还是走回席间,捡起地上三个空酒瓶,送到龙王跟前。龙王淡着脸,并没有动,于夏从欧海手上接过酒瓶,环顾了四周,把其中两个酒瓶一前一后地摆开,然后又拉着欧海往后退了大概八十米样子,把身上的枪递给他,连咳了两声,才道:“试试。”

欧海接过枪,熟练地拉开保险,单手举起,凝神聚气,只听“砰砰”两声,两个酒瓶应声而炸。

南园里没有离开的,还清醒没喝醉的人,见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枪法,都不由鼓掌,连声叫好起来。

欧海放下手臂,有些得意地笑红了脸。

陈义天和龙王的脸却更加淡然了。于夏看看陈义天和龙王,会意地对欧海道:“还没结束,跟我到外头来。”

夜空下,一轮圆月低垂在树梢——还有两天就十五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没有家的人,该怎么过这个节呵。

“我去那边扔这个酒瓶,你,站在这里,看看你能不能击中。”于夏冷冷道。

他走到圆月下,酒瓶被他抛向树梢,枪响,酒瓶并没有裂,而是砸落在了地上。

看热闹的人一下都没了声音,欧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失望地砸着地,嗷嗷直叫。这样好像还不能解他心中郁积之气,他忽然重重地自己扇了自己一耳光,然后扑到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小屁孩!”陈义天摇头淡笑。

“天爷,就一小孩儿,用不着这么玩吧。我看他挺不错的。”于夏为欧海抱不平。

“就因为挺不错,所以——”陈义天轻语,又突然对龙王道:“这小孩儿,交给你了。”

龙王点点头,走到欧海身边,踹了他一脚,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为这么点事就哭鼻子,还想上战场。”

欧海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突然止了哭声,坐起来呆呆地看着龙王。

“我们差狙击手,你想一起来吗?”龙王道。

“是打日本人的吗?”欧海瓮声问道。

龙王扯嘴淡笑,点点头。

“我想!”欧海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天知道,他连狙击手是什么都不知道。

欧海小小年纪,没有专业训练,就这么自己摸索出了不差的枪法,而且又是个有胆识的人,如果这么冒冒失失地冲上去,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得不偿失,还不如让龙王训练好了,用在刀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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