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天他们顶着逆流回到了广州,为了能顺利回来,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不得不抛弃,他们徒步回到了广州。一路所见,死者曝尸荒野、伤者呼天喊救、生者夺路四窜。昔日喧闹的广州城,今天寥寂无音,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实在无能力出走之人,广州城人口锐减了三分之二。
陈义天和龙王带着零散的几个人来到符宅。院子里落叶满积,萧瑟无边;花圃久未有人修剪,枝桠张牙舞爪爬了出来,恣意生长。符坚站在院中,迎接他们,脸上再没有王者慵懒般的笑。
在他面前的陈义天,仿佛是时间倒退了几十年的——穷小子陈义天:头发任性地向任何一个他们喜欢的方向飞速生长;脸上糊满汗和灰,黑一道,灰一道;胡渣宣示着它们的个性;身上穿着短衣敞裤,裤脚扎紧带子,露出脚踝,脚上是一双磨毛了边破了洞的布鞋。
顺着符坚的目光,陈义天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大脚趾顽皮地从洞里探了出来,他故意翘翘脚趾,洞破得更大。陈义天咧嘴一笑,心里落下一滴泪。
“回来就好。”
符坚为他们举办了盛宴,每人一大碗挂面。没人想到广州会沦陷,大家总以为落在广州的炮弹,是日军为了牵制武汉战场。这一天,来得太突然,谁都没料到,谁都没准备。
几个男人捧着碗,谁都没动。
“吃吧。”老人说,“幸亏家里还有点存货,市面上是什么也买不到了。”
陈义天率先夹起面放进嘴里,剩下几个立刻悉悉索索大口大口吃起来。他们太饿了,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回来的路上,陈义天从死人身上翻出过干粮,可他旁边正好有个眼巴巴看着他的孩子,陈义天把干粮给了那小孩。
一大碗面,男人们很快就吃完了,符坚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虽然他知道,吃完这一些,厨房里剩下的米面,稀得也只够十来天。
龙王让幸存的那几个人北上西走,又亲自把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东西交给“他们”的亲人。
他们——是指在死在正果战场上的兄弟们。他们都和于夏一样,再也找不回尸首,那些东西是他们留下唯一的物证,一双破草鞋、一件不满补丁的褂子、或是烟袋、或是子弹壳......
可是很多东西都再也找不到归处,广州城是一座空城。
而陈义天,躲在了后院。
这场战斗带给他的冲击力太过巨大,他久久未能缓过神来。符宅的后院似乎杜绝了外来的一切喧嚣。他把自己蜷缩在这里,给他吃的他就吃,不给他就睡觉发呆,不吵不闹,也不说话。安静地似乎没有他这么个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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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陆达慧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以前,看陈义天管家,总觉得他老神在在,每天不是和这个玩就是和那个吃饭,可现在,轮到陆达慧,她才发现一切都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比如说况豹,每天早出晚归。陆达慧想不出他哪来那么多狐朋狗友要会面,而且以况豹的性格,在陈义天可能出事后,他还能每天出去玩?陆达慧怕他惹乱子,找过他好几次,每次还没说到正题,他就说赶时间,匆匆离开。回来时,同平常一样,不是给陈妈捎带些虾酱什么的,就是给念平买些新鲜玩意。陆达慧从他身上打听不出一丁点消息,便从青女身上旁敲侧击。
青女一问三不知,被陆达慧问急了,才愣愣地委屈道:“昨晚他又骂我,还把我正在缝的袜子扔了。他说他不穿这么老土的东西,他都穿百货公司里买的。可之前我缝的两双,他明明都穿的。”
“龙潜!龙潜!”陆达慧一听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大声叫道。
正躺在屋子里发呆,等晚饭的龙潜,听到陆达慧的呼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拉开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冲。在三楼的楼梯拐角,两人碰面。
“嫂子,什么事?你别急,慢慢说。”龙潜见她急得脸上飞红,忙稳住她。
“你知道阿豹去哪里了吗?我怕他出事。”陆达慧急道。
龙潜摇摇头,见她一脸焦急担心,又改口道:“我去找他,反正他平时去的也就那么几个地方。”
“我跟你一起。”陆达慧不顾龙潜阻止,率先下了楼。
他们找了很久,把况豹平时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
“也许是他喝醉了,就随便睡在哪一家了吧。”龙潜故意戏谑地笑道。
“不会。”陆达慧呆呆否定,突然闪过一念,抓住正在开车的龙潜,“仓库、洪胜的仓库!以前你们从洪胜拿货走货的地方!”
“放、放、你放手,我开车!”龙潜被她抓得快握不紧方向盘了。
车子偏偏扭扭,往洪胜码头去。与车子擦肩而过的是一辆白牌车,车上的爱梅泫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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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豹果真在码头,他正举枪指着一个船老大的额头。
况豹要回广州,时间拖得越久,陈义天越危险,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为了香港治安,港府关闭了香港同广州的往来,况豹离开无门,只好找到萧子楠走水路。一开始,萧子楠并不答应帮忙。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回广州就是死路一条。况豹急了,从银行取出所有积蓄,往萧子楠桌上一砸,他说,重金之下必有勇夫。萧子楠只好答应,帮他把消息放出去,看有没有船愿意跑一趟广州。
终于有人给了回话。
况豹悄悄往青女的衣柜里夹了一张仅剩的两百元存款单,怕大家看出异样,什么也没拿,便跑到码头。
比原定计划,晚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船老大才划着船出现。谁知道,关键时刻,他竟然反悔了,死活不愿意走这一趟。
“豹子哥,你干什么!”龙潜冲上去,止住况豹。
况豹黑着一张脸,指关节被他捏得喀喀响。陆达慧慢慢走到况豹面前,仰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一耳光扇了上去。
所有人都呆愣了......
“你走啊!你走啊!你们一个个都走好啦!”陆达慧歇斯底里地叫道。
“我、我去找大哥!”况豹捂着脸。虽然眼前这个是大嫂,可比自己小那么多,平时也拿她当小妹妹看待,现在被她这么扇了一耳光,心里很是羞愤。
“怎么找?就你这样冒冒失失跑回广州就能找到吗?如果是这样,我早去了,还用到你!他把你们当亲兄弟,最怕的就是你们有事。你说你这样要是有个闪失,你要他下半辈子怎么过、怎么过!”陆达慧吼道。
“可是——”
“没有可是!他一定会回来!”
最终,况豹还是坐上了车子,跟他们回家。一路上陆达慧都在哭。
“哎呦,别哭了。你打我一巴掌,你还哭什么!”况豹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求道,“哎呦,我说小姑奶奶,你能不能收一收,你这么哭下去,大哥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你这分明是挑拨我们兄弟关系!”
“对哦。等他回来,我就要告状,让他打你一顿。”陆达慧努力止住哭声,抽噎道。
“好了、好了。”龙潜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个屁!”况豹瘫在座椅上,“老子把钱全给萧子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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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坚亲自给陈义天端来了晚饭,用豆渣、酒糟,活面粉做的饼子。陈义天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啃。
“喝口水,别噎着。”符坚递过一杯水。
陈义天很乖地喝了一口。从昨晚开始他们就吃这种饼子了,当时龙王笑道:“行,不错,到底是干的,实打实的。”
符坚看陈义天吃完一个饼子,才又开了口:“我们明天吃顿好的。”
陈义天不思其解地看了眼老人,重新又闭上。
一闭上眼,黄沙漫漫,残阳似血,飞机呼啸而过,坦克撼山动地,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年轻的面孔,从清晰变模糊,从模糊变清晰,明明暗暗。
陈义天似乎睡着了又似乎一直醒着。
............
太阳挤进窗缝,掀动陈义天的眼皮。他挤了挤眼睛,拼命睁开眼。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符坚笑道:“醒了?是呀,你是该醒了。”
“现在什么时候?”陈义天皱眉问道。
“最冷的时候。”符坚幽幽道,“走吧,去吃些暖和的。身体暖和了,什么都不是问题。”
白斩鸡、咕噜肉、清蒸鱼、芹菜炒牛肉......这些东西在平时也许算不上什么,可经历了小半月的食不果腹,这桌菜简直算是珍馐。
“怎么有这些东西?”陈义天问道。
再不管外头的事,陈义天还是知道,这桌菜来得匪夷所思。
“这点能耐都没有,还敢说自己叱咤广州半世纪吗?”符坚笑笑,“什么都别管,先吃吧。”
符坚、陈义天、龙王,连符天佑都被人推出来,在餐厅和大家一起享用了这顿丰盛的午餐。
刚吃完饭,阿忠就来传话,说理发店的师傅来了。
不等陈义天开口,符坚就笑道:“是我叫老李来给你理发刮脸。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只怕慧慧见了你也不认得。”
洗漱后,果然让人精神一爽。
“说吧,老爷子,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回到客厅,陈义天往沙发上一坐,一脸严肃。
符坚站起来,走到旁边一张桌子上,指着桌上的东西道:“这里头都是金条。每条重二两四钱,每箱三百条,两箱一共是六百条。这个匣子里的是钱折子和印章,一共是西纸七十八万五千三百元,还有地契,我在新界买过两块地。这个楠木箱子里的是董其昌的真迹,我最爱这个啊。”
“符老头,你要干嘛?”对满桌的东西,陈义天没有感到意外。
“哼!”符坚一声冷哼,“我就知道你背地里总是叫我符老头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算了、算了,我也懒得跟你计较。我告诉你,我老头子终于要当官了。日本人来找我,他们要我做维持会的会长。”
陈义天静静地淡然地看着符坚,一句话也没说。
符坚躲开陈义天的目光,笑道:“我符家祖上真是烧了高香,没想到我一把年纪还能当官。”
“符老头,你别乱来。”
符坚笑笑,叫来阿忠:“把这些东西都搬车上。”
“陈义天。”符坚一脸凝重,“慧慧快生了吧?”
“嗯。”
“刚给你看的那些东西是给慧慧和孩子的。”
“符老头!”
“你鬼叫什么,又不是给你。”符坚淡淡道,“这日本人长不了,等战事结束,你们俩带着孩子回来看我。孩子必须叫我外公。”
“知道。可是,符老头,要走一起走,我不信你会当那个什么会长。”陈义天蹙紧了眉头。
符坚笑笑。这时,阿忠在门口探了探脑袋,符坚咳嗽了一声,阿忠退了出去。
“义天啊!我叫人备了车在门口,你该走了。”
陈义天张嘴欲说什么,符坚摇摇手,不让他说话。
夕阳给院子镀上了一层金光,院中停了一辆小汽车。车子静静驶出了符宅。没一会儿,在路上,陈义天看到有几辆插着日本旗的吉普车,率着一队日本兵往他们出发的方向跑去。陈义天心里头突然不安起来。
“开回去!”他向司机喊道。
“啊?天爷,不好吧!这时候调头惹日本人嫌疑。”坐在副驾上的护送他的符坚手下赔笑道。
“回去!”
不管是司机还是那手下,都没有理会陈义天,他们按照既定的计划继续前进。
“我叫你们回去!”陈义天拔出枪,抵住副驾上的手下的脑袋。
“天爷,请您不要为难我们。”手下依旧很镇定。
“我不为难你们,大不了我自己来开车。”陈义天说着,把枪口往他后脑勺又顶了顶。
“老爷猜到天爷一定会这样的。”手下忙从身上掏出封信来,“老爷说,要是天爷执意要回去,就叫我把这封信给您。”
手下把信举过头顶。陈义天从他手上接过信,放下手枪,拆开信来。
“义天: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或许我已不在人世。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我老了,本就没有多少日子可活,只是可怜我儿天佑,陪我同赴黄泉。
俊生太懦,日本人刚登陆大亚湾,他就早早离开了广州自保;良浩猥琐不堪,只怕将来会投靠日本人。因此,我只能将我这副身家托付于你。至于你用来救助孤幼,或是用于战事,皆悉听尊便。
早年,我从乡间到省城时,只求能有一碗饱饭,并没有想过能走到今天。我这一生,沾满鲜血,注定是要到十八层地狱的,我亦不敢奢求得到救赎。只求我这最后的决定能为你们和远在美国的子孙集点阴德。
另:你到香港可以找鼎益钱庄的孙老板,他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义天,答应我,看到这封信后,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不要让我和天佑白白牺牲。
符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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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的沉默,让司机和那个手下都感到局促不安。
“天爷,您,还好吧?”手下怯怯问道。
“没事。我们现在去哪里?”陈义天面无表情地问道。
“南沙,那里有我们的船,可以安全送你们到香港。”
一路上都是难民,车开不快,直到半夜,他们才到码头。在码头,广州城里的新闻已经随着难民的耳口相授传到了南沙。
听说,广州东山的一幢大宅子爆炸了,炸死了十来个日本人,其中一个还是当官的;听说,宅子的主人假装要向日本人献宝,日本人刚进去,埋伏在四周的游击队就向他们开火,最后那个人把早准备好的炸药引爆了;听说,那宅子里住着的是汉奸,他和日本人为利益起了冲突,最后那个汉奸被逼引爆炸弹,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符老爷早有安排,也许,他有办法逃走的。”龙王低声道。
“什么都别说了,走吧。”陈义天淡淡道。
陈义天站在船头,夜风吹着他的头发。漫天的繁星和远处明暗的火光交相辉映,隐约有爆炸声顺风而来。
陈义天拢了拢衣服,十一月的广州,原来可以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