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天没回来时,陆达慧记小本本,发誓要把况豹他们几个干得坏事全告诉他,要他帮自己挨个儿报仇,可当陈义天真得回来了,她早把那些忘得一干二净,一心一意地看着他只是笑。陈义天没有对陆达慧说广州的事,对大家也都没有说。只是当念平问于夏为什么不来香港听她的演讲时,陈义天说,于夏去了成都找他的弟弟,他弟弟在一家报馆当记者,很快就要升编辑了。对于符坚,陈义天则说他带着符天佑早早上了去美国的邮轮。“嗯!”陆达慧笑眯眯地点点头,真好,大家都和家人在一起,有什么比一家团圆还让人感到幸福的呢。
陈义天成了甩手掌柜,一应事务全都交给龙王他们去办,他天天窝在家里陪陆达慧。早晨,他俩会一起醒来,在一记甜蜜的吻中彼此笑着道早安;然后陆达慧会干一天中最累也是她最乐意的事,给陈义天刮脸,她让他坐到阳台的躺椅上,用热毛巾给他敷脸,再打上香皂泡,最后用剃刀细细地修理,陈义天总是双目微闭,很是惬意;午饭后,陆达慧总要睡上一觉,随着预产期的临近,她更加嗜睡,陈义天就半躺在她身边,或看书或看她,反正只要陆达慧一睁眼,第一时间见到的一定是他;醒来后,陈义天会给陆达慧念他看的书,有时陆达慧也给陈义天唱她喜欢的歌;下午时分,陈义天也会打一盆热水帮陆达慧泡脚消除水肿,圆凸的肚子叫她看不见自己的双脚;傍晚,他们会陪着念平做功课,给她讲故事;夜里再相拥而眠。
如果没有警察闹哄哄跑到小楼来拿人,日子将愈发得美好。
虽然李明帮林茵解决了那封信,虽然林茵已经很小心自己的举动,但她还是不幸地被人盯上了。被人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参加“非法社团”,在周末她正和家人吃午饭时,警察上了门。
林家夫妇看着女儿被带走惊恐万分,但他们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专研古书籍,此时是求告无门。李明站了出来,安慰老两口,并答应一定会想办法营救林茵。
其实港府当局很简单,他们要的是英式下午茶,并不希望人们参与到政治,特别是界限街以北的政治当中去。所以,李明拿了些钱去找Jimmy疏通关系,满以为当时就能把林茵带出来。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有人打了招呼,似乎要致这几个学生于死地。
“天爷,事情不好了!”李明找到陈义天。陈义天蹙眉看着他,淡淡道:“不就是个哲学社吗?让他们查清楚就是了。怎么,另有蹊跷?”李明坐在陈义天跟前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讲,他心里清楚,陈义天并不喜欢自己掺和进去。“说吧,老老实实说,要不然神仙也就不了她。”陈义天见他不说话,烦躁地掏出烟含嘴里,想想又拿下来,一手把烟揉碎,自这次回香港,陈义天几乎就没再抽过烟。
“哲学社是幌子。”李明期期艾艾道,“他们私底下印一些传单在学生里头散发。也帮救亡协会的人送送信......以前他们救亡协会的被抓起来,都能拿钱赎,可这次几个学生却不让,分明是有人做手脚!”“胡闹!”陈义天喝道。“嗯、对!”李明赶紧附和着点头。陈义天吸了一口气,恨恨道:“我是说你,还有那些学生。”这话让李明抓耳挠腮,最后陈义天看不下去,挥了挥手道:“行、行,这几天你跟着你豹子哥,剩下的我来想办法。我警告你小子,不许乱来,只怕你也是被人盯了的。”李明离开后,陈义天脑子是一阵疼。
陆达慧正在客厅里啃苹果看小说,见李明沮丧着脸出来,忍不住问道:“林茵的事很难办吗?”李明垮着肩膀,回看了眼书房的门,摇摇头。“没事,要是你天爷不尽心,我抽他!”为了让李明振作,陆达慧一不小心加大了音量。书房里淡淡传来了一道声音:“慧慧,帮我沏杯茶进来。”陆达慧一愣,还没回过神,李明溜烟早跑了。陆达慧望着敞开的大门,无奈地走过去关上,然后再沏了一杯玳玳花茶送去书房。“就这么想抽我?”陈义天笑问。“说着玩的。你那几个兄弟的事,你从来比自己的都尽心尽力。”陆达慧笑着帮他揉捏眉心。
三天后,藏在蔚蓝书店的几封书信被盗,同时南华日报的主编收到一封未落款的信,信的内容是石泉及主编同日本人私下会晤的照片。
林茵及她的另外五个同学从牢里出来时,正是寒衣节。虽然陈义天已经打点好,不让人为难他们,但毕竟都是娇滴滴的少爷小姐,这几天的牢狱之灾也叫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林氏夫妇带女儿上门道谢。陈义天客气而冷淡:“令千金怕是在对方那里挂了名,这香港是不能再住了。”林默瀚的脸色本来就极差,这时一听此话,在陈义天和陆达慧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一巴掌狠狠甩在林茵脸上,他自己也哆嗦起来:“我林家书香世家,竟出了你这么个不孝东西!”林茵一手捂脸,红着眼睛辩解:“我没有错!”林默瀚没想到女儿会当着外人顶撞自己,气得又要扬起手,林太太心疼女儿,急忙拉住他,这时候林茵早哭着跑了出去。
诚意道谢,尴尬收场。不过事情还没有结束,林茵夜不归宿一夜后,第二天回到小楼,不是上五楼她自己的家,而是和李明一起到三楼找到了陈义天。陆达慧给他们一人一杯茶,嘱咐了一句陈义天好好说,又悄悄安慰李明一句不着急后,便去对门和陈妈说话了。
“天爷!”李明吞了吞口水,看看林茵,又看看陈义天,长长吐出一口气,方鼓足勇气道:“我,我想回广州。”“回广州!”陈义天睨了一眼李明旁边的林茵。“是。”李明重重地点了点头。“林小姐的父母同意吗?”陈义天道。“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林茵的声音很冷静,不像李明那么惶恐,毕竟“天爷”在林茵的脑袋里没什么概念。见对林茵没有任何威慑作用,陈义天只好又对李明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现在公司很需要你。而且我们现在做的这件事也很有意义。
陈义天觉得自己很矛盾,一边带着兄弟们在正果战场拼命,目睹于夏粉身碎骨,鉴证符坚和小儿子不肯苟活,自己也恨不得立刻冲回广州和小日本决一死战;另一边,他又不停阻止李明去完成这一项光荣使命。
“我知道!天爷,你不想让我回广州,是怕我出事,给我死去的哥没法交代。可是,若今天我哥还活着,我相信他是愿意我去的。北平,我们出生的地方,被日本人占领了;上海,我们挖到第一桶金的地方,被日本人占领了;广州,我们壮大的地方,被日本人占领了。如果现在,我们不实实在在得打回去,香港,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也迟早有一天会被日本人占领的!”“不,香港有英国在背后撑腰。”陈义天的这个话,也不知道是对李明说,还是自己安慰自己。“淞沪会战,日本人首先就占据了上海公租界的北区和东区;日本炸广州,不就炸了法国的教堂,意大利人的大使馆吗!”
陈义天张了张嘴,第一次,他发现自己虚弱地说不过李明,只好对林茵道:“明仔平时不说这样的话,你教的?”“我没有。他是一个成年人,他有他自己的判断力,他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作为一名现代的青年,我们不能只顾自己,这是腐朽愚昧的。为国家、为社会、为全人类的解放,才是我们应该选择的路......”林茵越说语气越激昂,她还想要继续往下说,但被李明扯了扯衣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巴。“天爷——”李明想帮林茵说话缓和缓和气氛。陈义天摆摆手,不让他往下说,淡淡道:“你真想去?”
李明一愣,随即喜形于色高声道:“是!”
这一声坚定的回答,叫陈义天长吁了一口气,难以理解。陈义天想不明白,一对连嘴都没有亲过的恋人,他们之间真能为彼此付出一切?李明和林茵的爱情,陈义天想不明白,但其实他们的故事真得很简单。
一开始,李明是被林茵那双柳叶眼给勾住魂的,后来还是陆达慧和爱梅给他出的主意,让他请林茵当先生。本来这只是一个让李明能和林茵多接触的借口,却没想到林茵教得很认真。林茵不仅教李明识英文字,还纠正他国语的错误用词。当一个人认真时,人们对他的迷恋往往会超出他的外貌。李明被林茵的认真劲,深深吸引,他从来没有看过哪个女人像林茵一样专心做学问。
李明不看报,林茵却爱看。为了让林茵在专心教他之余能对他抬眼一笑,李明开始看报。他从读副刊的小诗读起,很快就习惯把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读一遍,遇到不懂的地方,会用笔勾画出来,等林茵下了课再请教她。每每他一问问题,林茵总是对他格外温柔,会答应他请她看电影或者外出吃东西的请求。
有一次,李明指着报纸上一则国际新闻问林茵道:“这个我没太看懂,为什么把捷克斯洛伐克的领土给德国,捷克斯洛伐克的国家领导却不出席这个会议呢?”李明的这个问题,让林茵很高兴,她仔细地看了报纸,有些犹疑地回答:“捷克斯洛伐克的这个叫苏台德的地区住的是德意志民族,这个民族在捷克斯洛伐克是少数民族,他们在闹独立,要从这个国家分离出去,要归到德国。”“那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问题,为什么捷克斯洛伐克不参加,反而英国、法国和意大利参加呢?这又不关他们的事。”李明还是不明白。“等等,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林茵主动拉起李明的手,带他去见她的朋友。
当他们到了时,李明才发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有十来个,大的有五十出头,小的才十七八岁。林茵看来跟他们很熟悉,她把报纸给其中最年长的人看。那个人仔细看了报纸后,非常肯定地说道:“这是阴谋、这是妥协!”
那一天李明被这群人的相处模式所吸引。刚开始,他以为那个最年长的是他们的头,后来发现,这个群体里没有所谓的领导人。李明津津有味地看他们读报纸,然后讨论各自的心得,然后再在对方的心得里挑出毛刺来加以批评,被挑的那个人也不恼,只是再斟酌字句来论证自己是正确的。到最后,如果还是达不成共识,他们就会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至于他们讨论了什么,达成了什么,李明完全搞不懂,但是那一天他学到了三个新名词:法西斯主义、民主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
李明被他们蓬勃向上的朝气深深吸引,因而也更加迷恋林茵。多美妙的人啊,有让人看了就心醉的柳叶眼,有专注认真的脾性,有朝阳般的蓬勃生机。
那次和朋友们的聚会后,林茵待李明更加温柔起来,当李明给她送水果,她会随意地剥开一个,然后递给他一半,自己吃一半。吃了水果的李明,心都要融化了,他问林茵,什么时候能再和她的朋友们见面。他知道,自己这么问林茵会高兴的,而且他自己也确实喜欢那群人。
李明如愿地又参加他们的聚会,再后来,即使林茵有事不能参加,他也会准时到会。在会上,他们读过期的报纸——《救亡日报》,这些报纸来得并不容易,他们很珍惜。这些文章,或童谣,或杂文,或前线战况报告,都让李明心里热血沸腾。
他最爱的还有听林茵读一些文章。林茵的嗓子和她的人完全不符合,人是那么娇小,而嗓子却略带沙哑,只听声音不见人,总会误以为是经历了春秋的。
“古老的伟大的中华民族,需要在炮火里洗一个澡!
大炮对大炮,飞机对飞机,我们有我们抵抗侵略的爪,抵抗侵略的牙!尤其因为我们有炮火锻炼出来的决心和气魄!
四万万人坚决地沉着地接受炮火的洗礼了!四万万人的热血,在写出东亚历史中最伟大的一页了!无所谓悲观或乐观,无所谓沮丧或痛快,我们以殉道者的精神,负起我们应负的十字架!”
躺在草坪里,林茵坐在他旁边,用她特有的嗓子眼朗读这些文字时,是李明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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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于李明回广州,陈义天表现得不情不愿,但还是让陈妈准备了一顿大餐给他饯行。一大早,陈妈就起了床,爱梅和她一起上菜市场。这不是第一次送男人上广州,他们也明白,男人们上广州,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但是,李明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样,他要走的是一个他们谁都没有走过的路,他将和他们越行越远。
蜜汁叉烧肉、生爆肚尖、白灼虾、清蒸鲈鱼、蒜蓉蒸鲜鲍、炒红螺、干贝发菜、佛跳墙、罗汉斋,再并三四样时蔬。
“好丰盛的菜,好久都没有吃过了。”李明强装欢喜。“喜欢就多吃点!”陈义天对李明道,又转身让陆达慧把他存的好酒拿出来。那天中午的饯行宴,他们还邀请了林茵一家,这是第二次两家人一起吃饭,第一次,还是他们刚搬来的时候。林默瀚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在陈义天面前的失礼行为,依然表现得那么温文尔雅。
“明叔叔,你不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吗?就快过圣诞了。”念平攀着李明的胳膊撅着小嘴。“念平,别闹你明叔吃东西。”陆达慧把猴着李明的念平拉回自己身边,想再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望望陈义天,期望他能帮自己开口。没等陈义天开口,李明倒又说话了:“念平,给明叔和林阿姨唱首歌好吗?”“好啊!明叔想听什么歌?”念平很愿意在很多人面前表演,她喜欢在唱完后,听大家为她鼓掌的声音。“有一次学校公开日,你唱给你爹地妈咪的歌。前几天你不还是唱过吗?”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
古来圣贤,生此河干。独立堤下,心思旷然。
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百草无人烟。
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
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耳濡目染,念平已经大概知道在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大概知道这首歌是唱的什么内容。她捏紧拳头,拼尽全身的力气,把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清晰无比。念平用自己的表演如愿换来了大家的掌声。
林默瀚干掉杯中的酒也站了起来,他慢慢面朝林茵站好,整了整袖口,一手抵着餐桌,缓慢而沉重道:“吃过这顿丰盛的午饭,你就要上广州了。作为你的父母,我们尊重你的决定。你妈妈给你准备了两百块钱,以备你在广州的不时之需。孩子,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孩子,今天你走后,我会让你弟弟代我去报馆,我会登一份启事在各大报纸。明天,大家就都会看到。‘我,林默瀚与林茵脱离父女关系。从即日起,林茵女士在外一切活动于林家无任何干系’。”此话一出,席间莫不唏声震惊。林家的人却都处之淡然,包括林茵,她面对父亲而立,在听完父亲的演讲后,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字“是”。
“林老,这个不至于吧。”陈义天赔笑道。“陈先生,谢谢您的招待,但这是我们林家自己的事。我们林家诗书传家,不想卷入这乱哄哄的世道。”林默瀚向陈义天微鞠一躬,领着妻儿退席而出。况豹怔怔地看着他们出门,方对林茵感慨道:“你们家,到底你是怪胎还是他们是啊!”“豹子哥!”李明怕林茵伤心,忙出声阻止。“其实我爸爸是一个很单纯的人,有两本古籍看就心满意足了。”林茵毫不介意地笑道。
1938年12月8日,李明和林茵离开香港,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陈义天送给这位异姓弟弟一个非常棒的礼物——藏在雾岭的枪支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