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1 / 1)

元宵节,也是念平的生日,自然是一大桌好吃的,外加一个奶油生日蛋糕。大家也准备了生日礼物,都是往年照例的,或是一件衣服、或是一个玩具。陆达慧则送了一把小提琴,还笑盈盈补充说已经给她找了老师,念平心口不一地道了声谢谢,又看向陈义天。陈义天掏出一本亲手抄写的诗集,蹲下来和念平平视:“等你再大一些,一定会喜欢的。”念平随意地翻着书页,十个字有八个不认识,翘着小嘴嘟囔道:“那等我再大一些再给嘛。又要学琴又要练字。”

“我小时候想学还没有呢。”陆达慧笑着从念平手上拿过诗集,又对陈义天道,“你什么时候抄的,我怎么不知道。”说着翻开书页。

扉页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陈义天所抄并无特别的年代限定,甚至有诗也有词。陆达慧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首。

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达慧惨白一笑,合上书页,笑道:“好了,快许愿吹蜡烛。吃完饭,我们去看花车。”

“那我就许永远放假不上学!”游花车让念平心情顿好,跑到桌子边双手合十,认真许起愿来。

街上早被围了起来,照例是舞火龙、舞狮子,不过最引人瞩目的是百人抬的巨型兔子花灯。陆达慧这时才恍然大悟过来,今年是兔年,本命年。

“好大的兔子!”念平坐在陈义天肩上,大声叫道。“嗯,是只大兔子。”陈义天笑笑,对陆达慧眨巴了下眼睛。陆达慧抬手就往他身上拍了一巴掌,没有把陈义天怎么样,倒是唬了念平一跳。

看完花车,又猜灯谜,在陈义天和陆达慧的合力下,赢了一只比翼双飞燕的风筝。拿着风筝,陆达慧比念平还高兴。陈义天对念平笑道:“瞧你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陆达慧不理他的打趣,只管瞅着风筝喜滋滋地笑。

元宵一过,年也完了,灯笼收进杂物房,福橘也撤了,一切又都回归正常。陆达慧却出奇地待陈义天好,好得有点不寻常,不管陈义天怎么打趣她捉弄她,她也只是笑笑,不像以前必定是抡拳头招呼。

元宵后五天就是3月10日,陆达慧的生日,她自己早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从来没有记起。陈义天也没同旁人说,一大早就把诗隆交给陈妈和苏姐照顾,要带陆达慧出门一趟。陆达慧放心不下诗隆,不乐意出门,陈义天假装没发现,有些任性地拉她走。

天还不算太热,浅水湾游泳的人并不是很多,站在路边远远望去,沙滩上只几个白种水手携女伴在遮阳伞下喝汽水。“来这里做什么。”陆达慧抱着胳膊。“到海边当然是游泳。”陈义天从车里拿出一只尼龙包,“游泳衣我都带了,你不许说不。”陆达慧撇撇嘴,有气没力地嗯了一声,拖着脚,跟在他屁股后头往沙滩上的简易更衣室走去。

陈义天很快就换完衣服,守在女士更衣室门口等陆达慧。刚开始还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到三分钟,便猴子附身般左跳跳右扭扭,又两分钟,再等不住,冲更衣室里叫唤:“还没好吗?”“再等等。”更衣室里传来陆达慧忸怩的声音。又等了半晌功夫,陈义天看看偏升的艳阳,没有一声言语,推门就进。

“啊——你神经病啊!你不知道别人在换衣服啊!”更衣室的门冷不丁地被打开,陆达慧急得嗷嗷直叫。“哪里来的别人。”陈义天环顾左右,走上前,拉开陆达慧裹在身上的浴巾,“你换什么衣服,老半天都没好。”陆达慧来不及抓住,浴巾被陈义天剥开一半,湖绿色的泳衣紧紧裹着凹凸有致的身体。陆达慧低头讪讪而笑:“胳膊也粗了,腰也粗了,很丑吧。”说完咬着嘴唇等待陈义天的嘲讽,却不闻一语,只觉得一股热量扑头而来,陆达慧恍恍惚惚抬起头,正对上陈义天灼灼目光,“你!你**!”陈义天的眼睛完全暴露他此时的**。“那也只**你一个。”陈义天的声音低哑深沉。事情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陆达慧被唬得也顾不得什么身材问题,她还知道此时他们身在何处,情急之下一脚跺在陈义天脚背上,趁他吃痛的瞬间跑出更衣室——如果不采取措施,只怕一会儿会被陈义天诱得迷迷瞪瞪,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在这事上头陆达慧太有经验了。陈义天看着微红的脚,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追着陆达慧的背影跑出去。他带她来海边可不是为了做那种事。

天空很蓝,海水亦蓝,海天连成一片。陆达慧眯着眼,半伏在陈义天身上,把他当救生圈,随着海浪起起伏伏,悠闲地像是在日惹的光景。“准备好了吗?”陈义天淡淡道。“嗯?”陆达慧尚未反应过来了,就见陈义天突然往下沉,自己也慌得闭了一口气随他潜下去。隐约有东西在吻自己的眼睛,陆达慧慢慢试着睁开眼,陈义天在对她笑。他们潜得并不深,不到五六米,只觉得积水空灵,阳光透进来,又折射成无数水草,在他们身边蜿蜒曼妙散去,美好地令人窒息。

陆达慧突然瞪大了眼,在陈义天旁边,一条石斑鱼正色眯眯地撅嘴靠进他的脑袋。“抓......”陆达慧是想说“抓住清蒸”,奈何这是海里,虽然刚一张嘴就反应过来,但这口气再也憋不住。陈义天见状,俯身过来,一边含着她的嘴给她过气,一边带着她往海面上游。待冲破水面,陆达慧立刻揽住陈义天的脖子,头搁在他肩上大口大口喘气。陈义天也很累,却只是笑,握着她的腰,带她往岸上去。

被这么一惊,陆达慧再没有游泳的兴致,两人躺在阳伞下的沙滩椅上喝汽水。“怎么想到来这里玩?”陆达慧咬着麦秸管,随口问道。“你不喜欢吗?”陈义天把空瓶子放在沙地上。“喜欢。你还没回答我问题。你总不喜欢回答我问题。”“有吗?我怎么不记得。”陆达慧笑着睨了他一眼,他闭着眼。“慧慧,唱支歌儿给我听好吗?好久好久没听到你唱歌了。”就在陆达慧以为他已经睡着时,陈义天开口求道。陆达慧脸上闪过一丝无措仓惶。她记得,上次他也这么求她唱歌,在广州的时候,在他的大宅的花房那里。她记得,那一次她唱了送别,之后,他把她推给达生。陆达慧不想唱,想质问他,这一次,他是不是又要舍弃她。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明明心里有诸多的哀怨,可一张嘴却化作这哀婉深挚的古词。陈义天,只要你不忘记我,我定不会辜负你。陆达慧一咏三叹,侧身望着陈义天,她知道,在李明和林茵离开时,她就知道,有一天陈义天也会这么离开。

“好啦,唱完了,回去吧。我真是脑袋晕了跟你跑出来,这会儿果果肯定在找我。”陆达慧默默地收回目光,不要陈义天察觉她的异样。“有陈妈他们,不急于这一时,走吧,换衣服我们去吃大餐。”

那一天,陈义天和陆达慧不仅吃了大餐,还看了电影。电影散场,陈义天似乎还不急着回去,他请陆达慧喝咖啡。

欧式装修的咖啡厅里,黑胶唱片在电唱片机指针的触摸下咿咿呀呀唱着英文歌。他们坐在窗边的一张桌子,窗户挂着缀满流苏的纱帘,遮住香港骄人的日光。两杯墨西哥咖啡,肉桂混着咖啡散发着独特的香气,第一口仿佛沙漠里见到肉质肥厚的仙人掌,而第二口,酒香上溢,竟如一汪甘泉清冽。

“好喝。咖啡竟能这么好喝。”陆达慧的脸像红扑扑的苹果一样可爱,“你还没说为什么今天带我出来,又去海边,还吃饭看电影。”陈义天忍住想一口咬上去的冲动,抿嘴一笑,打了个响指,电唱机的指针停止。陆达慧双手撑着下巴,鼓起腮帮,眼眸一抬,等着他玩花样。

“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祝你生日快乐。”侍应生推着一只黑森林蛋糕唱着生日歌过来,最后一句中文歌词,是陈义天唱的。直到侍应生把蛋糕放到桌子上,请他们慢用,陆达慧还没有回过神来。陈义天一个榧子敲她脑门上,笑道:“怎么,这样就傻了?还不快许愿吹蜡烛。”陆达慧呆呆愣愣地答应了一声,双手合十,老老实实地许起愿来。闭目两秒,又忽地睁开:“等等,你确定今天是我生日。”“快点!蜡烛都快烧完了。”陈义天笑道。“哦。”陆达慧又乖乖地闭回眼睛,第一愿,念平和诗隆永远健康快乐;第二愿,义天平平安安、心想事成;第三愿,我们大家都好好的。

“许了什么?笑成这样。”陈义天问道。“不告诉你。”陆达慧睁开眼,笑睨了他一眼,在陈义天的帮助下,一起吹灭蜡烛。蜡烛刚一灭,陆达慧没急着吃蛋糕,而是把手伸到陈义天面前,笑道:“既然今天是我寿辰,那我可要向你讨礼物。不好我不要!”话虽这么说,陆达慧并没有真要陈义天立刻变出个礼物来,他今天安排的一切已经叫她很感动。陈义天却像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锦缎小盒子,陆达慧疑惑地接了过来。盒子里会是什么?戒指、项链、耳环?也许是胸针吧。陆达慧猜是胸针,她有一条枯黄色的旗袍,款式她很喜欢,但穿起来嫌太素又有些暗沉,前不久和爱梅她们闲聊时说起配一枚猫儿眼的胸针就会很好看了。

陆达慧揭开盒盖,表情一呆,盒子里并不是猫儿眼,而是一枚田黄石的印章。陆达慧拿出印章在手里把玩,只见印章上有几个阴文“相思了无益”。“什么意思?”陆达慧偏头笑问。“我刻的。一共两枚,你一枚,我一枚。我的上头是阳文。”陈义天道。“我是问,这几个字什么意思?”陆达慧加重了语气。“我哪里知道。”陈义天装无辜,“我什么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是相思嘛!”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可是,慧慧,我们生逢乱世,身如浮萍,朝不知夕命,纵有千般柔情万种诺言,我又何尝说得出口。”陈义天暗暗心道,盯着陆达慧的眼睛却尽是欢喜的笑。陆达慧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本欲再问些什么的也忘得一干二净,只强装镇定地分起蛋糕来,耳朵脖子一片绯红。

那天晚上,陆达慧任陈义天予取予求,她甚至跨坐在他身上,主动亲吻他,吻他每一个疤痕......肉欲有时候也是心灵的宣泄。

陈义天靠坐在床头,从抽屉里摸出一支烟来,自从诗隆出生,他就再没有抽过一支烟,只是偶尔把烟叼在嘴上过过干瘾。

“陈义天——”背对陈义天而卧的陆达慧突然传来幽幽的声音,“你走吧。在我睡醒之前走,要不然我怕我会后悔。”

陈义天本来以为陆达慧已经睡着,她此时突如而来的话让他有些懵,呆呆地看向她,她却又一动不动,呼吸平稳,仿佛刚刚只是陈义天的幻觉。半晌后,陈义天终究还是把那支烟点燃了,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很快烟草味弥漫了整个卧室。

陈义天和龙王走了;三天后,况豹也离开了。

他很随意地问青女,孩子大概什么时候生。青女撑着腰,诧异地看着他,在他又快要冲她发火前,小声道:“医生说预产期是4月12号。”“嗯。”况豹闷了很久,突然又道:“孩子不论男女,就叫他安安,况安安。”“哦。”青女点了点头,就好像平日里况豹吩咐她做事时,她习惯地那样“哦”一声。况豹走了,提着行李走了。陆达慧劝他等安安出生再走也不迟,可况豹不听。

陆达慧不放心青女一个孕妇在家,把她接到三楼,收拾了一间空房给她住。那晚,青女躺在床上,突然才意识到隔壁房间睡着的那个人再不是况豹。“况安安”,两行泪浸湿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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