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1 / 1)

没有陈义天的陪伴,陆达慧依然把她的日子过得充实忙碌,调停一大家子大小事务,照顾一双年幼的儿女,恢复中断很久的体能训练,读陈义天读过的书,写陈义天写过的字,喝陈义天喝过的酒,穿陈义天留下的衣......

在陈义天的书房里,陆达慧坐在书桌前,执笔抄书,墨香悠远。她每天午饭后,歇一晌,都要练一个小时的小字,求一个心平气和。“寒清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刚抄完一首,就听到青女房间里传来一声碰撞的声音。陆达慧急忙搁笔跑过去。过了预产期四天的青女蜷缩在地上,额头密密麻麻全是冷汗,身下已经被羊水濡湿。

陆达慧只看了一眼,就拉开大门跑出去求救。龙潜还在歇午觉,一咕噜爬起来,和爱梅立刻送青女去医院,而有经验的陆达慧也匆匆收拾宝宝的襁褓、尿布,还有细草纸、干净衣服等物品,随后赶往医院。

“快去,快去,我会看着念平和果果。等生了就让小龙先生回来拿猪脚姜。”陈妈把果果抱到她的屋子里睡。“嗯。希望她别受太多罪。”陆达慧又嘱咐了念平一句,叫了白牌车,也匆匆往医院赶。“青姨要是生一个女儿就好了。”念平满是期待。“为什么希望是女儿?”陈妈不解。“我已经有弟弟了,还差一个妹妹。如果是妹妹,我就把我的洋娃娃送给她。”念平很认真地回答。看陈妈把鸡蛋放进锅里,又道:“还要吃多久的猪脚姜蛋啊?”“果果的还没吃完,要吃到你弟弟一岁;现在你青姨又生宝宝了,那就继续吃到这个宝宝满一周岁。”陈妈解释道。“天!”念平夸张地抚着额头:“我同学都叫我猪脚妹了!”

猪脚已经炖得离骨,鸡蛋也很老,龙潜却没有回来拿。一整晚,陈妈都只是在沙发上打盹,直到早上帮佣苏姐来,还是没人回来。“我不要去学校,我要到医院看青姨。”一大早,念平知道他们都没回来后,就撒泼不去学校了。“你答应过你妈咪要乖乖的。食言而肥。”陈妈把早餐端到桌上,又喂诗隆吃鸡蛋黄。

食言而肥,不知是谁跟念平说这个词的意思是不守信用就会变成大胖子。这胡乱解释竟然把念平唬住了,每当她耍赖时,一说这成语,她立刻就乖了。

陆达慧、龙潜和爱梅,守在医院里,也是一夜没合眼。青女到医院时,肚子又不痛了。医生看了看,淡淡道:“还早呢,宫口还没开,你们先给她办住院手续,等着吧。”“什么时候宫口能开?”陆达慧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但还是嘴不由脑地说了出来。“因人而已,有人很快,有人还要受些罪。”医生公事公办。

青女就是这个受罪的人。凌晨两点的时候,她又开始宫缩,宫口在开了三指后,却迟迟不肯再开。一直又熬到四点过,陆达慧在产房外头受不了这煎熬,推开门往里闯。“不能进。”护士拦住她。“我说能就能。”龙潜在她旁边冷冷道。在龙潜唬住**的瞬间,陆达慧已经绕过她,轻车熟路地往里走。

青女全身被汗湿透,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医生的额头也全是汗,陆达慧闯进去,他都没有抬眼瞧一下。

又是一番周折,最后,宝宝是在医生用产钳的帮助下离开**的。可惜他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死了。连啼哭一声都没有。是一个男孩儿,虽然全身血糊糊的,但陆达慧一眼就看出来,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儿。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本来昏厥的青女,在护士要把死婴抱出去的那瞬间,醒了过来。护士呆了一下,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动。“男孩。”陆达慧拼命咬住下嘴唇。“嗯,安安。他哭得真响亮。”青女勾起一抹笑。“青女。”陆达慧慌地跪在床边,空荡荡的,哪里有小孩子的哭声。“慧慧姐,他吵着你了,他是一个爱哭的孩子。”“青女,别说了,孩子死了。”陆达慧哭道,她不忍心告诉青女这个噩耗,但又不能不说,这种事根本就瞒不了。“哪里有,你听,你没听到他的哭声吗。”青女还是笑,“让我抱抱他。我保证,我一哄,他就不会哭了。”

陆达慧求助地看向医生。医生示意护士把死婴抱过去给青女。陆达慧微微地拼命摇头,可心里又再一遍遍说服自己,也许她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而痰迷心窍,看了孩子,也许受此刺激就醒悟过来。青女接过襁褓里的血孩子,把他放在自己的头边,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

“昂、昂,娃娃睡睡,掐谷穗穗,

掐的穗穗喂鸡鸡,喂的鸡鸡噙水水,

噙的水水磨镰刀,磨的镰刀割草草,

割的草草喂老牛,喂的老牛壮壮的,

艰的麦麦旺旺的,打的麦子胖胖的,

推的面白白的,蒸的馍馍坚坚的,

............”

“别唱了。”陆达慧求道。

青女迸出最后的一丝游气,用老家的歌儿,哄着她的安安。

“快拿止血带!”医生急呼。助产师、护士都慌乱起来。

陆达慧看到有很多血,血从青女下体流出来,青女一直在微笑,哄着她的安安。

“孩子跟我姓吧。姓况,不论男女都叫安安。”

安安,他的到来没有受到祝福,但况豹说,会给他幸福,他要给他一个安定的环境,让他平平安安。

陆达慧没有操办葬礼的经验,更没有想到第一次,竟然是母子两人的葬礼。她把这件事托付给了长生店,但选择棺木还是必须由她点头。

大大、小小,或厚或薄的棺材停在院子里。陆达慧看了一圈,最后指着一方用柳州杉打的四角七星板,道:“就这个。”老板是客家人,看到陆达慧要那方棺木,心里一喜,脸上还是陪着丧家,作哀戚状。待知道不是喜丧,而是一尸两命后,纠结了一下,还是道:“受不起,受不起,这十二角的已经够用了。按理,是应该用火板子的。”陆达慧不懂什么是十二角和火板子。她在老板的指点下,才看到角落的十二角,比她相中的那方差了很多。“不,我就要这个。”陆达慧坚定要原来那方,“我多付你钱。”

青女躺在七星板上,旁边睡着安安。青女,一如陆达慧初见她时那样美好,穿着葱白色的袄裙,浅浅的笑,安安静静。安安,陆达慧找不到那么小的孩子的寿衣,他还是裹在青女早前给他缝的包被里。他们把他放在他妈妈的手边,陆达慧上去,把他抱起来,让他和妈妈躺在同一条衾枕上。

“这样,青女能看到安安。”陆达慧对爱梅道。“慧慧嫂,休息一会儿吧,你已经两晚没合眼了。”爱梅看着面无表情的陆达慧,劝道。“哪里能休息,法式还没做完。”陆达慧拍拍爱梅的手要她放心。爱梅求助地看向龙潜,龙潜向她闭眼微一点头,示意爱梅由着陆达慧去。“妈咪,他们在念什么?”念平一直很乖,跟在陆达慧身边,到这个时候才小声的问道。“我也不知道。”陆达慧蹲下来,对念平柔柔道。

她请了十二个和尚来给青女母子念经,虽然她不信奉佛教,也不知道青女是不是信教,但她还是请了,也许是想图一个心理安慰。

“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几句佛经飘进陆达慧的耳朵里,她呆了一下,有些似是而非般地懂了,于是她转身向龙潜求证道:“原来我们都是在劫难逃。”“是你多想了。等你睡上两天就不会这么想了。”龙潜淡淡道。陆达慧抿抿嘴,没有再多说,要是陈义天在就好了,陈义天会跟她讲,会消除她心中的疑虑,而不是这样敷衍。

谷雨、谷雨,雨生百谷。

青女和安安就在细雨霏霏,万物萌生时,下葬了。

当棺木被放进坑穴,工人向陆达慧示意时,陆达慧要念平去洒这第一抔土。念平很乖的走过去,抓起地上的土,洒在棺木上,然后转身木讷道:“好了。”“过来吧。”念平慢慢地向陆达慧走过去,靠在她腿边。湿润的泥土,渐渐覆盖完坑穴,陆达慧突然感觉到腿边的念平在颤抖,她弯下腰来,看到念平已经哭得满脸都是泪了。“宝贝儿,没事了。”陆达慧蹲下来给念平擦眼泪。小人儿的眼泪却越流越多,最后实在没有忍住,抱着陆达慧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像是拧开的水龙头,不管怎么哄,也停不下来。陆达慧百思不得其解,按理来说,念平整天都和爱梅黏在一起,和青女的感情并没有深到会如此哀恸。

念平一直哭到离开坟场,坐上汽车,才渐渐好起来。陆达慧一直很担心地看着她。她把小小的脑袋靠在陆达慧的手臂上,闷声不吭。等到她完全安静了,陆达慧才小心翼翼地道:“念平——”“妈咪,”念平先一步打断陆达慧的话,“我问你一个事情,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我的气,不要不理我。”念平可怜巴巴地求道。“我答应你。妈咪和爹地永远都不会生念平的气。问吧。”陆达慧把她揽在怀里。念平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还是招娣的时候,我姥爷和娘亲是不是都像青姨姨和宝宝一样被装在箱子里,埋在地底下了?”

“念平——”一直以来,他们都没有叫她小名,就是怕她和以前的生活纠缠不清。陆达慧没有生气,她只是可怜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受着骨肉分离之苦,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只好闭了口。“妈咪,你不高兴吗?”念平很是惶恐。“没有。只是我也不知道你姥爷和娘亲现在在哪里。等爹地回来,我们问他好吗?也许他知道。”陆达慧急才地把这个问题推给了陈义天。“嗯。找到姥爷和娘亲,我还是妈咪和爹地的女儿。”念平抱紧陆达慧的腰,声音里有止不住的恐惧。她还是害怕的,自己生生的父母都毫无理由地抛弃自己,更何况是陈义天和陆达慧呢?陆达慧听出了她的恐惧,抱紧她,笑道:“当然。谁都不许抢走我的念平。”

那天晚上,陆达慧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到了北平,初秋的北平。树上的叶子才开始微微有些黄,空气干燥,没有一丝水汽。陆达慧站在马路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天显得特别高。陆达慧静静地站着,没有一点恐惧,只是奇怪,她怎么突然到北平了,没有任何的标志,但她很肯定这里是北平。忽然之间,遥遥地传来小孩子的咯咯笑声,笑声由远及近。陆达慧看到一个年轻的妇人,她抱着一个大木盆,木盆里堆满了衣服,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小姑娘,笑声就从那个小姑娘嘴里传出了。

“梅豆角,两头掐,骑着毛驴回讷讷家。

阿哥头戴红缨帽,阿妹头戴鞑子花。

野鸡兔子驴背上挂,山货野果没少拿。

牛皮鞭,一抡哒,黄狗上前摇尾巴。

见着阿玛先行礼,见着讷讷把腰哈。

见着哥嫂问个好,见着小侄儿把野果抓......”

她们唱着童谣,笑着从她面前走过。“娘——”陆达慧突然张口叫道。年轻的妇人没有听到,她把笑容给了旁边的小姑娘。陆达慧的心里突然一阵揪蹙,又大声地叫她,她却带着小姑娘越走越远。“娘,不要走,不要走——”陆达慧喃喃哭道。陆达慧正哭着,马路上的人却越集越多,乱糟糟的,原来是到了天桥。陆达慧看周围的人,都穿着袄子,带着毡帽,说话时口里呵出白色的气。骆驼跪在地上,反刍胃里的食物。陆达慧穿着单衣,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各位老少爷们儿,谢大家捧场。下面由我的大徒弟翠儿,为大家表演上梯扯顺风旗。”杂技班主敲着锣,吆喝着。一个青年男子在肩臂上耍起了竹梯,梯子很高,有三米多,梯子顶上绑着一根细竹,竹尖上又绑着一条油渍呼啦的彩旗。这时候,上来一个十岁左右的穿着粉红袄子的女孩,她先蹬上男子的腿,猴儿般蹿了上去,很快就爬上了梯子。

是那个女孩,陆达慧突然想起来,陈义天跟她提过,她曾经很羡慕她身上那粉色的袄。

女孩的爬到梯子顶,先玩了套杂耍,最后用脚勾住梯子,探出身去够旗子。那天风有些大,旗子被风绷得直直的。女孩的身量似乎短了一些,一下子没有够到旗子。她放开了一只脚,只用一只攀住梯子,把身子探得更远,去抓旗子。所有人都为她屏住了呼吸。她抓住了旗子,把它牢牢攥在了手里。女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陆达慧和所有人都为这个女孩欢呼鼓掌。女孩收回身,准备下梯。一幕谁也没料到的意外却发生了。她完成了那么难的动作,却在下梯的刹那,踩了空,整个人从梯子上飞了下来。

喃摩喝啰單那。多啰夜耶。稧啰稧啰。俱住俱住。摩啰摩啰。

............

梵音袅袅,回环往复。

应劫而生,应劫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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