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知道念平还在被隔离检查时,陆达慧只觉得双腿发软,怎么站也站不住,忙扶住墙,不让自己滑倒。她不敢想象如果念平有什么事,她将怎么办。龙潜也不敢劝她回家休息,想到都是一整晚没吃东西,买来早餐给她,她也只是神思恍惚地接过来握在手里。
不幸中的万幸,念平只是急性肠胃炎,当天下午就转到普通病房,又在医院观察了一夜,第二天出院回家。这一天一夜,陆达慧衣不解带地在旁边照顾,唯恐她哪里有不舒服。若是平日磕着碰着或是感冒发烧,念平总会缠着陆达慧做尽小儿女姿态,求来更多的关注,可这一次她却一反常态,连手因为打吊针肿了一大块儿也没哼哼。陆达慧当她是不舒服,心里愈发疼惜起来。
离开医院的时候,居然让陆达慧他们碰到了一个老熟人——魏瑾萱。她挺着大肚子,由她祖母搀扶着去产科检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的原因,魏瑾萱看起来完全变了形,脸圆了不止两圈,手脚均浮肿不堪,原来精神利索的齐耳童花头也蓄起来,烫成了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卷。看见陆达慧,魏瑾萱的脸色很不好,祖母倒是一脸的笑,赶着上前给陆达慧和龙潜问好,又拉拉念平的小手道:“小小姐这是怎么了,这小脸儿刷白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老人家这样,陆达慧也只能笑道:“小孩子贪吃,吃坏肚子了。看瑾萱这肚子,怕是快生了吧?”老太太等得就是陆达慧这最后一句话。
原来,魏瑾萱在去年跨年的时候,在维多利亚港认识了一个英国水手,两个人很快就打得火热。魏老太太心里也很高兴,即使没有婚姻约束,可在香港,傍谁也比不上傍一个英国人厉害啊。没多久,魏瑾萱就怀孕了,魏老太太暗地里还酬了神,有个孩子,还害怕那个英国人不娶她孙女吗。谁知,好景不长,这个英国人得了家书,抛下魏瑾萱和未出生的孩子回到了大不列颠。偷鸡不成蚀把米,大概就是魏老太太知道这个噩耗后的心情。魏瑾萱也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地把那个英国人咒骂了好几天,因为他答应过她,要带她去英国的。一个古稀老人和一个孕妇,在举目无亲的陌乡,日子可见困难。第一时间,魏老太太想到了陈义天,既然他们能收留一个怀了日本种的女人,应该也能再照顾照顾她孙女。她把自己的想法给魏瑾萱一说,就遭到魏瑾萱的强烈拒绝。想想也是,哪个女人不会介意呢?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去求助曾经拒绝自己的男人。
魏老太太想起当日的情景,也就犹豫不决。谁想在踟蹰之际,竟让她们在医院碰到陆达慧,魏老太太觉得这就是缘分,一下子什么也没多想,只想博得陆达慧的同情,好让曾孙能顺利出生。
“七个多月了。”魏老太太放开念平的手,看着陆达慧拘谨的搓着手,嘿嘿笑道,“以前我们有对不住陈太太的地方,还望您大人有大量。我们瑾萱从小命苦,好不容易有个家了,谁知道......”魏老太太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魏瑾萱就叉着腰、八字腿走了上来,眉头紧蹙,一脸不耐烦:“走了!医生还等着!”“陈太太......小龙先生......”魏老太太还想说什么,被魏瑾萱拉起来就走。魏老太太不敢阻拦,踮起她的半文明脚,小步急促地跟在她身后。
刚看魏老太太的神情,陆达慧便知道她们是遇到了难处。“龙潜......”陆达慧想让龙潜查查她们的近况,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可一开口,又改了主意,“算了,我们快走吧。诗隆他们还在家里等我们。”此时的陆达慧是矛盾的,理智告诉她,大家都是离乡背井的可怜人,能帮就帮;可情感又把她拉住,对于一个企图破坏她家庭
的女人,如果她一帮再帮那就真成了傻子。
车子刚开到楼下,就看到陈妈牵着诗隆在楼下等他们。看到母亲,诗隆踉跄地跑上去要抱抱。陆达慧笑着避开他,要陈妈把他抱起来,又安慰道:“妈妈身上有病菌,洗完澡再抱果果。”小孩子哪里懂母亲的顾虑,只知道母亲牵着姐姐,不要自己了,嘴一撇,嗷嗷大哭起来。“男子汉,哭什么!”陆达慧笑骂道。这时候,念平已经不着痕迹地松开了陆达慧的手。“一直很乖的。”陈妈抱起诗隆,一边拿摇铃逗他,一边跟在陆达慧身后上楼,嘴里还不停夸孩子,“今早醒了,没看到您,嘴都瘪上了,给他说妈妈接姐姐回家,他哼哼两声愣是没哭。整个上午都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说话,还是小龙太太中午回来吃午饭时,才听清楚我们果果在说什么。”“说什么?”陆达慧笑问。“妈妈、姐姐、家。”陈妈学了几声诗隆的童音,才又笑道:“他说‘妈妈接姐姐回家’呢。这个小灵精自己哄自己。”
没过几天,陆达慧就后悔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杞人忧天什么,且不说魏瑾萱威胁不到自己什么,就算不相信魏瑾萱也应该信任陈义天啊,陈义天才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呢。一想到陈义天,陆达慧的心一下子软了,拉开抽屉,从匣子里拿出他留下来的那枚印章把玩。“相思了无益”。陈义天说,写信的时候盖下这枚印章,是他们两个人的凭证,谁也伪造不了。想着那日的情景,陆达慧笑了,然后又哭了。写信,写信有什么用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送。他还在大佛岭吗?身子还好吗?陈年旧疾可有复发?谁给他刮脸修胡?家时,他总是赖皮让自己帮忙的。想到这里,陆达慧拿手背抹掉眼泪,又忍不住咧嘴一笑。是她自己傻,没在一起前,可不是陈义天上理发店或是自己刮脸修胡吗。陈义天可不会委屈自己,陆达慧最后得出结论,指不定他现在猫在哪个山凹里头抓野鸡呢。
一夜纷杳嘈杂却又记不清楚一丁点的梦。第二天一大早,陆达慧就让龙潜去查一下魏瑾萱,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悄悄帮一把。龙潜笑笑说他早办好了,然后又了然地一叹:“知道你会心软。”陆达慧默然,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说她心软。她举起双手,晨曦穿过指缝,光如万缕蚕丝在水中晕开。龙潜站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那千丝万缕在她手中幻舞,想起第一次和她见面,她炸着一头乱发,迷迷瞪瞪地出现在楼道,那天的阳光也像今天这样跳舞。龙潜黯然一笑,也许他一见钟情的只是这样的阳光。
霍乱意外地让佳家库存的口罩、肥皂一销而空,原来准备减产的生产线也加足马力全线开产。对于做生意愈来愈热爱的爱梅,趁机把价格调高了百分之二十,甚至开出了要购买十块肥皂必须附买两盒火柴霸王的条件,但仍然抵挡不住人们的热情。“你吃了火柴厂多少回扣?这么热心搭着卖火柴。”龙潜有些看不下去。“你管我。”爱梅白了他一眼,“店里生意好,还不好吗?对不对,嫂子!”爱梅最后一句问了正在给诗隆喂饭的陆达慧。陆达慧抿嘴一笑,对龙潜轻骂道:“你怎么老派她的错!爱梅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我都相信她,你是她丈夫必须得更信她!”念平一直是爱梅的坚决拥护者,见陆达慧这么说,立刻响应接话:“对!”陆达慧还来不及呵斥她小孩子家家瞎接嘴,没想到诗隆有样学样,学姐姐点头说“对”,可怜他说话还囫囵,只能弱弱地发出“ti”的声音,逗得大家忍俊不禁,方才饭桌上的小争论也就此烟消云散。
爱梅还真有“私心”。这个火柴厂不大,但老板颇有背景,知道很多大公司幕后故事,指点爱梅买了几只股票都让她赚得盆满钵满。买股票这事,爱梅不敢让家里任何人知道,特别是龙潜。虽然爱梅从来没管过龙潜背着自己做的事,但她隐隐约约猜到这两年公司赚的钱都让陈义天拿到广州做大事去了,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存些私房钱,万一陈义天他们血本无归并且连累到公司,大人尚可,但小孩子们还要吃喝的。
其实在这个特殊时期,港澳两地的市场完全能消化佳家的肥皂、口罩等易耗品,但情况稍一缓和,龙潜还是分出了一部分货送往广州。陆陆续续送了几趟之后,陆达慧提出要亲自送上去,龙潜坚决不允许,不仅不让陆达慧去,他自己也不去。“为什么!”第一次,陆达慧对龙潜怒目相视,她双拳紧握,胸脯因为生气而大力起伏。爱梅惶恐地站在边上,做好随时挡在龙潜身前的准备,因为她知道即使陆达慧这时候往龙潜脸上挥拳头,他也不会躲,但她是他的妻子,她不会让别的女人的拳头落在自己丈夫身上。好在,最后陆达慧还是用理智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她明白,一定是龙潜在陈义天面前发了什么誓,不让留在香港的人轻易回广州冒险。
可是......可是,自从耀如放弃广州市场,他们就断了和陈义天的一切联系,到如今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广九通了航,龙潜也第一时间派人去大佛岭,可惜没有找到他们。诗隆已经两岁了,能很清晰地叫“爸爸”,陆达慧想让陈义天听自己的儿子叫他“爸爸”,可是陈义天,你在哪里啊。“妈妈,不哭。”诗隆一边往沙发上爬,一边伸出自己肉乎乎的小手要给陆达慧抹脸上的眼泪。“妈妈没哭,逗果果玩啦。”陆达慧把诗隆抱在自己腿上坐好。谁想小孩子嘴一撅,双手抱在怀里不屑道:“哼,骗人,妈妈想爸爸!果果不理爸爸!”“妈妈因为想爸爸所以哭”,这个概念是姐姐悄悄灌输给他的,可是“果果不理爸爸”却是他看到无数次妈妈悄悄哭后得出的结论。诗隆对“爸爸”没有太多的概念,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没有爸爸,他只知道这个爸爸总是让妈妈哭。“小傻子。”陆达慧心酸一笑,亲了亲儿子的脸颊,“爸爸是个大英雄,果果可不能不理爸爸。”诗隆撅起的嘴还是没有收回,他想听妈妈的话,可是他真得不喜欢这个没见过面的爸爸啊。陆达慧知道儿子的小心思,可他年纪还这么小,该怎么告诉他,他的爸爸是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她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哄道:“好啦,把嘴巴收回去,再撅起来,下回就给你挂个油瓶子在嘴上。妈妈知道我们果果是心疼妈妈,妈妈没事的。”诗隆慢慢收回小嘴,可还是委屈兮兮地靠在陆达慧怀里。
陈义天在哪里呢?
耀萍死在自己的公寓,耀如失踪,日本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启颐却嗅到了些不寻常。按理说对于陈义天这种占山为王的土匪,启颐是看不进眼的,可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耀萍的死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把事情前前后后一捋,便上高须那里吃茶去了。
接下来,不是伪军就是小鬼子,隔三差五上大佛岭,陈义天他们被搅得不得安宁,只好又开始转移。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很快高须被调回日本,而启颐也全副心思进入他的跑官之路,陈义天他们遂得到片刻休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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