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1 / 1)

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

在和启颐的追逐躲避之战中,陈义天安排不少兄弟去投奔李明,自己只带了几个贴心的兄弟辗转住进了增城。增城,他们认识的人几乎都早早地离开了,而还记得“天爷”这个名号的也所剩无几。他们租了一所临街二楼的房子。房东是广州日伪政府成立后,用优惠政策吸引来居住的第一批人,他是个矮粗汉子,一边教人习武,一边开了个跌打馆给人推拿,跌打馆就在陈义天所租房子的楼下。每月十五,房东会上楼来收租,平时都不往楼上瞧一眼。虽然“天爷”时代一去不返,可陈义天他们也不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街上,托当初买陈义天房子的保安队队长找关系,龙王、赵怀富、欧海、耀如等人才找到了低调又容易收集市面上各种消息的工作,而陈义天,则一直窝在房子里,似乎从没下过楼。

又是一个十五日,房东上楼收租,习惯性地在门口喊了两声,就直接掀开竹帘门进去。尽头浴室传来哗哗水声,房东目光鄙夷地环顾了屋子一圈,又叫了一声“收租”,便绕过满地垃圾,朝一隅稍微干净点的地方走去。那里是一方书桌,桌前一张方凳。房东坐到桌前,随手捡起桌上的镇纸等物把玩。

“放下!”随着一声怒喝,房东抬眼看到的是打着赤膊、头发尚滴水的陈义天。“一破玩意儿,至于吗!”房东挑衅地把手中之物高高抛起,然后伸手向他,傲然道,“交钱!”陈义天压根儿没理,目光只随着被房东抛起的东西而动,在那东西速度降落的时候,早冲了过去,稳稳接在手里。还好,没有坏掉。这是一枚印章,他亲手刻的印章“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发什么神经!没钱就滚蛋!”房东本来被陈义天冲过来的架势唬住,待看清他只是为了接住这印章后,不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陈义天斜睨了房东一眼,闲闲道:“下次不准随意碰这屋里的东西。”说着,拉开抽屉拿钱给他。本来只是小事一桩,可由于房东的高声大骂,惹来楼下正帮人推拿的徒弟上来看究竟。房东觉得陈义天刚刚的态度是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而自己这时候如果在众目睽睽下什么也不追究地收下钱,太没面子,以后也难服众,于是血冲脑门,一把挥下陈义天手中的钱。“什么叫不准?这是我房子!”房东昂头挺胸凑近陈义天,怒目而视。“你现在租给我了。”陈义天仍然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喏,下个月的钱。”

“师傅,揍他!”看热闹的徒弟唯恐天下不乱。有了这句话,房东猛地一拳向陈义天袭去。自住进增城,陈义天一直很低调,以至于这周遭的人只知道这房子里住了个活泼善言的欧海,其他都是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苦力汉,而陈义天,他们常常忘记他的存在。

陈义天堪堪避过房东的袭击。他不后悔刚才的“锋芒毕露”。属于他和陆达慧的东西,他只带了这小小印章在身上,想她的时候,拿出来把玩,仿佛她就在自己身边。他是不准任何人亵玩的。可他也记得此次蛰伏在增城,不是为了和人争强斗勇。外人看来,房东的每一拳都充满力量,而陈义天是个只会闪躲的可怜虫;可房东心里清楚,眼前这人并不是毫无章法地躲避,他分明是个练家子,逗得自己团团转,心里不由更为恼火,手上愈发下了狠招。当事情朝着无法挽回的局面演变时,幸得楼下几个来推拿的老者好言劝说,陈义天又多给了半个月的房租当作赔罪,房东和他的徒弟才骂骂囔囔下了楼。

世间事从没有无缘无由而生,即便是今天这个小小插曲,也许对未来都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香港的局势越来越紧张,物价飞涨,粮食涨到往日的百分之一百五十,居民纷纷又逃回广州。工厂里没有工人开工,在一次次防空演习中,佳家工厂的大门被拉上;而佳家百货每日也只开半天门。

爱梅坐在沙发上,双眼肿的像核桃,哭得只有出气没有进的气。龙潜黑着脸,张张嘴又闭上,他已经气得找不到骂她的话了。去年底爱梅跟着人买股票,刚开始赚了很多,她又乐呵呵地拿了更多的钱进去,谁想战事一紧,手上的股票真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算了,反正钱财只是身外物,人没事就好。”陆达慧轻声道。爱梅对这个家的付出,她看在眼里,此时又有什么好责备的呢。“嫂子,我......”爱梅心里又羞又悔,才一张嘴,眼泪又涌了上来。爱梅买股票其实并不是为自己。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家里赚的钱,多大半都给了在广州的陈义天。可家里老老小小总还是要用钱的,特别是两个小孩子,于是她瞒着所有人炒起了股,只想攒些钱,以备不时之需。

正哭着,门被敲了两下,念平探了个小脑袋进来。“怎么了?”陆达慧赶在念平进来前,站起身,往门口走,笑问道,“你不是在和弟弟玩吗?”“苏阿姨来了。”念平神情郑重,把门又推开了些。这时候,陆达慧才看到孩子身后还站着人。“太太——”苏姐局促地搓着衣角。她到这里帮佣,难得一家子待她都好,从没说过一句重话,也没短过她一分工钱;前几天她婆婆生病,太太不仅给了她些钱,还让她回家好好伺候老人。这时候,见她快把衣服搓烂了,陆达慧想是老人病重需要帮忙,于是安慰道:“苏姐,有什么事你就说,只要能帮,我一定帮。”“我、我知道现在家里需用人,也,可是,太太,我,”苏姐深吸了一口气,快语而出,“我要辞工,我们要会广州。”说完,便屏住呼吸,等待着陆达慧发落。突如其来的辞工确实让陆达慧一愣,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对爱梅低语几声,就见爱梅往里屋去了。不一会儿,爱梅从屋里出来,把一绢帕递到陆达慧手上。陆达慧掂了掂,便走到门口,把绢帕又给了苏姐:“你也知道现在大家日子都紧,所以只能拿出这些。”“不能要、不能要。”苏姐慌不迭地把绢帕往陆达慧身上推。“拿着吧,回去用钱的地方还多。”

苏姐走了,一家人徒步回广州。陆陆续续地,港岛佳家百货那边向爱梅请辞的工人也越来越多。“我们也回去吧。”陆达慧趁机提出要求。龙潜没有说话,爱梅闷头整理账目。

又过了些日子,这一片区的人也越来越少,楼下的那几间铺门也关上了,货架子等物被拾荒匠当废品拉走卖掉。念平看着被拉走的东西,泪眼汪汪,她看着这百货店开张,她还记得小小的自己在这间铺子里玩耍的样子,现在,她又眼睁睁看着它关闭。

“我们也回广州。”这一次,陆达慧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情。“现在也不是说走就能走,香港那边的还开着啦。”龙潜淡淡道。“萧慕晴倒是想趁机低价收了我们手上所有股份,不过当初天爷把这些股份还分给了豹子哥和明仔,他们现在又都不在。”爱梅小声补充。“非常时期非常处理,爱梅你帮我约萧慕晴吧,把佳家卖给他们,我们回广州。”陆达慧的声音沉着冷静,不容人抗辩。

等到做完一切交割,已经是十月中旬。晚饭后,陆达慧避开爱梅等人,单邀龙潜到楼下散步。“有什么要紧的事吗?”龙潜问道,他可不认为陆达慧单独和他散步是为了什么风花雪月的事情。“阿潜,我们是要回广州了,对吗?”陆达慧若有所思。“这时候我还能说‘不’吗?”龙潜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天爷要是知道我把你们带回去,肯定会要我半条命。”陆达慧摇摇头,非常肯定:“不会。当初我们来这里,为的是一世安稳。可是——”陆达慧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空旷寂寥的街道,“现在哪里还有安稳。好了,阿潜,现在和你说正经的。”陆达慧停住脚步,龙潜身子一颤,随即也随她停了脚步,心里了然,不用再问,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所知道的全告诉给陆达慧,不过再仔细时间也截止到他们离开大佛岭,便再没音讯。“就真没一点线索了吗?”陆达慧焦急地问道。“没有。天爷打发去明仔那里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而我安排在大佛岭的人,一直都没有等到他们回去。”这一点让龙潜很沮丧。空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两个人细碎的脚步声。突然,陆达慧跳起来,转道龙潜面前,脸带朝阳暖笑:“没关系!不用找他。等我回广州,就他那狗鼻子,嗅着味就跑来了。”说完,来不及等龙潜有所反应,自己撑肚咧嘴哈哈大笑起来。龙潜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喝止两声都不起作用,只好由着她笑得眼泪直飙才渐渐歇下来。

萧子楠在半岛酒店摆了一桌酒给陆达慧一行饯行。酒至半酣,萧子楠命人拿了一个文件袋过来,里头是早前陆达慧和他签署的佳家百货的股权过渡书。“陈太太,我们重新签一份吧。”萧子楠笑道。“怎么?这份文件有问题吗?”陆达慧很是疑惑。

萧子楠摇摇头:“文件没有任何问题。陈太太,我实话实说,我猜此次你们去广州,不单单是因为香港现在世道艰难,更多的是因为陈先生吧。我和陈先生认识不久,合作也不是很多,但我敬重他的为人。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所以,这份文件,我想为他而改一改。今天是1941年10月25日。陈太太,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只要在明年的这个时间1942年10月25日之前,你带回陈先生,那么这份过渡书无效,你们仍然是佳家的最大股东。”

陆达慧默然几秒,继而抬起头粲然一笑,签署了新的过渡书。她一定会带回陈义天,一定会的!

可是命运总是见不得人好。当时了见证那份新文件的人,谁都没想到,就在短短的两个月后,1941年12月25日,港督杨慕琦代表英国殖民地官员,向当时总部设于九龙半岛酒店三楼的日军投降,香港至此进入了最黑暗的“三年零八个月”。

陆达慧拖儿带女,领着一家老小往广州走的时候,广州往增城途中,伪广东绥靖公署一日本官员被狙击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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