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1 / 1)

接下来,一路上都风平浪静,再没什么大的波折。风尘仆仆回到广州,还没进城,就见前头牌坊下,里三层外三层,聚了很多人。爱梅抓过一个路上问究竟,原来是早上处决了一个杀日本官员的杀人犯,现在把他的头颅悬在牌坊上示警。陆达慧三人第一想到的就是投宿农家时碰到的事,不由加快脚步往牌坊去。

头颅煞白肿胀,陆达慧三人的脸也是煞白,爱梅甚至需要倚靠在龙潜身上才不至于晕倒。怕被暗哨看出端倪,他们不敢逗留,连再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匆匆离开。

再见,龙王!再见,哥哥!

狙杀不是陈义天他们第一次干的事情,可十月上那一次,却是他们第一次成功狙杀一名日本官员。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酒,觉得给兄弟们报仇指日可待。陈义天喝醉后,一反倒头大睡的常态,傻笑着见人就叫老婆,还要“抱抱”。龙王白他一眼,提脚就溜;赵怀富和欧海使坏,趁耀如不备,一勾脚,成功把耀如推陈义天怀里。“老婆?臭!”陈义天抱着耀如吸吸鼻子,嫌弃地撇开头,忽又使劲打了耀如两巴掌,委屈地放开耀如,举起自己的手,仔细观察,“老婆,痛!”除了耀如,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欧海更是笑得地上直打滚。这边还没笑歇气,那边陈义天已经把手伸到赵怀富面前,嘟嘟囔囔道:“呼呼,老婆,呼呼!”躲到角落的耀如一口水喷到龙王身上:“我的天爷!你老婆长胡子啊!”龙王嫌弃地站起来掸水渍。欧海忍着脚踹在桌子腿上的痛,给赵怀富捶背顺气。而罪魁祸首陈义天,在没得到响应后已经倒地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大家都笑陈义天,还没笑够,增城就戒严了。死的是一个日本官员,还不是一般的低阶官员。伪警和保安队诚惶诚恐,把搜查范围从广州城扩展到周边的城镇。赵怀富他们不能上工,不是窝在楼上就是到楼下房东的推拿铺望风声。谁想这房东还记着仇,想挖陈义天的底细,管赵怀富几个探了几次口风,探不出个所以然,愈发认为陈义天非一般人物,仔细回想了好一阵,突然记起事发前几天,陈义天他们出了门,直到事发后一天才回的。房东如是想想,心里便暗下了决心,去告发这几个租客,即便他们不是狙杀日本官员的杀手,也一定是背负命案的寇匪,于自己总归也许能捞到一些好处。

房东的私心作祟,让陈义天他们又开始了流亡生涯。很快,日军向香港进攻。陈义天像屁股后面绑了鞭炮一样,火急火燎地往香港跑,鬼使神差地走茶山,进深圳。一直探寻陈义天他们的狗,寻了味,一路跟着追。追到茶山火车站,那会儿陆达慧和龙潜在租车行见到了小子装扮的爱梅;追到榕树村子,陆达慧他们在阿仔的带领下躲进了地窖。

龙王为了掩护欧海几个逃走被捕;陈义天命令耀如带赵怀富离开,自己作饵,诱着狗们追自己跑,中了一枪,跳进河里。

龙王被带回广州,没有审讯直接用刑。龙王问他们为什么抓自己,他们忽而说他是破坏中日友好的**,忽而又肯定他是杀日本官员的凶手,被龙王反问了几句,又顾左右而言他。

同龙王在一间牢房的男人,五十岁上下,因为受刑,失血过多,人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他看龙王,眼光很柔和,虽然说话很费劲,但还是关切地问:“犯了什么事?”龙王瞄了他一眼,不说话。“进了这间屋子,即便不死,也永远出不去。”男人自顾自语,污渍斑斑的手指抓了抓稻草般杂乱的头发。龙王这时才注意到他左边半个耳朵都没了。“你又犯了什么罪?”龙王问。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男人也没有回答龙王的问题,答非所问地念叨起来,龙王在他低沉的声音中,昏昏欲睡,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在老家的日子。

日日受刑,龙王却渐渐清明过来,和那男人也谈起话来。男人叫褚世民,入狱罪名是散播流言。

“狗强盗,

你要问我么

‘枪、弹药,

埋在哪儿?’

来,我告诉你:

‘枪、弹药,

统埋在我心里!’”

褚世民笑,“这是我看到的第一篇传单。我记得是龙年时候,还有一天就元宵,刮风,大风就带着这么一张纸贴到我身上。后来,我下意识地收集这些传单;再后来,我因为这些传单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研究战争局势,我们写抗战宣传资料。上课时,在监督下,我教孩子们天地君亲师;下课后,背着小鬼子,我教孩子们不要做亡国奴。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活。”

龙王从来不相信一张小小的传单会有多大的影响,听褚世民说起犹如梦中,愣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你,后悔吗?”“后悔什么?”褚世民倒有些不解了,想了想又坚定道,“后悔!我后悔没早早接触了解这些。梁任公曾说‘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龙先生,我们的孩子们生活在是非黑白颠倒的社会,如果我们不拨乱反正,我们的孩子们怎么强,怎么独立?中国又怎能强,怎能独立?龙先生,您难道希望自己的子子孙孙永世都做奴隶吗?”龙王默然,他想褚世民还真书呆子气,可他对这番话又找不出一点儿错来。

“只是散播流言,怎么就不会放出去呢?”龙王另寻了个话题问他。褚世民冷笑两声:“他们指望我交出名单,他们在害怕。他们好吃好喝供了我几天,没达到目的,现在是恼羞成怒,要慢慢磨我。”龙王也看出来,虽然褚世民进来的时间比自己长,受刑也比自己密,可刑量却比自己轻些,那帮混蛋从不打算把他折磨到昏死,总是让他清晰地承受那蚀骨的痛。

三天后,龙王见没有其他人被关进来,就猜自己的日子不长了。日本人对伪警追得很紧,即便他们想放长线掉大鱼,也敌不过日本人的咄咄逼人,不如办龙王结案了事。

这晚,龙王吃了单锅晚餐,两个白面馒头,一小碟虾酱。龙王匀出一个给褚世民:“将死之人,吃不了这么多。”褚世民不客气地接过来,啃了一口,他已经吃了将近一个月的三合面菜团子。三合面菜团子是狱友们取的一个好听名字,实际是糠皮、豆渣、玉米面,加烂菜叶子和一起,蒸熟的。他需要营养,抵过漫漫无尽头的折磨。

夜,深沉。

龙王睡不着,等天亮,等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龙王听褚世民连续翻了两次身,他不抱希望地随口问了问:“睡着了吗?”“没,你也没吗?”意外地褚世民回答了他,继而又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睡不着也好,反正很快就要一直睡下去了。”

龙王没有笑,淡淡道:“褚老师,你能把正气歌背诵完吗?如果能,麻烦你背诵一遍吧。”褚世民一愣,这一个多月,他目送过很多狱友上法场,他们或呼着口号豪气万丈,或隐忍托孤慷慨赴义,却没有人像龙王这样云淡风轻。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褚世民低沉的声音,渐渐地变成了清朗明快的女人声音......

............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那时候,还在南洋,阳光炽烈。龙王,不,那时候还叫李显,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从英国游学归来。他事先没有通知家里任何一个人,为能给大家一个大大的惊喜。他悄悄翻墙跳进自家大花园,避过仆人小跑进母亲所在的院子。

临扶桑花的走廊里,一个留齐刘海,绾发髻,着改良中式阔袖绸袍的少妇,坐在廊凳上,一手轻摇纨扇,一手执书,朗朗而读。虽是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眉眼间却又自成淡淡庄雅闲适之气。瞬间,李显终于明白“人比花娇”是什么意思了。

许是感受到了浓烈的目光,女人抬起头向扶桑花望去。花影绰约间,站一年轻男子,白面皮、舒眉隆鼻,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定定望了一会儿,女人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之举,面上一潮,脑袋垂了下来,捡起先前被她忘在廊凳上的书,迅速转出走廊。

李显一直站到夕阳西下,老管家才在院子里找到他,带他到了他母亲现在居住的地方。

很快,李显就知道了女人的来历。她是年过半百的父亲新娶的姨太太,闺名素梅。因为正得宠,李老爷便把正房太太——李显母亲——的院子赏给她住。正房太太则搬到了一个小偏院。

理智让李显讨厌素梅,他常在心里预想下次如果见到她要怎么样怎么样狠狠羞辱她一番为母亲报仇;他也如是做了,可往往刚一开始,还没达到效果,他就心疼不已,然后仓皇而逃。

没多久,李显生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医生上门看诊,得出结论是缺乏维生素,开了一些药丸。可李显知道,自己是病了,不过是心病。他悄悄问胞弟,那个新姨娘在干什么。那时候的龙潜——李潜,还是小孩子,不懂撒谎,老老实实地回答哥哥,她在读书。

素梅仿若与外界隔绝,依旧每天坐在廊凳上读书,已经从宋诗读到了元诗。

李显为此忿忿不已,终于在一天傍晚,挣扎着病躯,去了素梅的院子。素梅在东厢房,满屋子的书,书桌上还有墨迹半干的红笺小字。书香、墨香,让李显最后那点点的愤懑也一扫而空。他凑近书桌,想看素梅究竟写了什么,却被她快一步,扯进手里,揉成一团。然后,两个人都傻傻地站在书桌前,一句话也不说。

忽听丫头从外面回来的声音,李显头也不回,匆匆离开。“五太太,三少爷刚来了吗?”丫头进屋子看着书桌前神情奇怪的素梅。素梅没有回答,拉亮台灯,又开始研墨、写字......

同一屋檐下,两个人鲜少见面,更难交谈。可他们自己依然察觉到彼此间关系微妙的变化。在南洋,中文书并不容易得,李显却费劲千辛万苦为素梅淘了一本《清诗三百首》。

“居辽四十年,生儿十岁许。偶听故乡音,问爷此何语。”

李显偷偷到院子时,素梅正执这本《清诗》而读。此诗刚毕,没抬眸,轻轻问道:“你还会说家乡话吗?”李显一愣,知道她是在问自己,不由勾起嘴角:“当然,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说吗?”素梅也笑了,却是自嘲的苦笑,喃喃自语了几句话,李显听不很真切,只猜到可能是长江中游某地的方言。

母亲的直觉很快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她告诫儿子,自己隐忍住到这个小偏院子不是为了让狐狸精把自己儿子引诱过去。面对母亲,李显是愧疚的,可他又忍不住为素梅说话,没有所谓的谁引诱谁,他们之间很简单。

很简单,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显愈发了解素梅是有多简单。她要的梦从来不大,只要能看自己想看的书,写自己想写的字,她便觉得幸福。她不爱父亲,李显对此感到窃喜,可也伤悲,因为她也不爱自己。

在李显患得患失的时候,素梅心里也并不好受。虽然她已经嫁人,可其实在她二十二年的人生里,她并不懂什么是爱。这个叫李显的少年,她名义上的儿子,却如一枚石子,让她平如镜面的心,死水微澜。

李显尚未痊愈,素梅又病倒了。这一病竟让她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形如枯槁、状有归色。李老爷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这刚得没多久的美人怎么能就这么没了呢?李老爷只想着怎么给素梅续命,对于李显一日三探视倒也没空多想,还只当他是孝顺。

没人的时候,李显就从东厢房随意抽一本书,搬一张圆凳,坐在素梅床边轻声为她朗读。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是无情,莫问醉耶醒。未是看来如雾,朝暮。将息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素梅就是在李显低沉的声音中醒来的。李显对诗词一窍不通,可素梅却知道这首词的意思,只是一直不懂这首词的感情。佛经讲顿悟成佛,素梅就是在那瞬间顿悟,悟出词间绵延的感情,悟出她和李显的未来——朝暮。

素梅不过向李显浅浅展颜,李显的感情便如九月的海浪拍岸而来,席卷着素梅向无边无际的大海沉浮而去。

李显和素梅还没享受够爱情的甜蜜,他们的事就被抖进李老爷的耳朵里。李老爷震怒,他责罚了教子无方的太太,又把李显关进卧室饿了两天。等李显迈着虚浮的步子从卧室出来的时候,素梅已经被李老爷绑了块大石头,连夜沉海。

李显跪在了素梅院子的那株扶桑花下。

很快,李太太一病呜呼,因为李显的原因,也没有得到厚葬。李显更是见谗于异母兄弟,再不为李老爷所重视。李显半恨半伤,带着胞弟,随了母亲的姓氏,离开了李家大宅。

从此,李家少了两个儿子,江湖多了龙王和龙潜。

............

龙王在褚世民的《正气歌》中,一步步走向刑场。他以为自己胸中会扬起家仇国恨的激愤之情,可满脑子不由自主地却是扶桑花嫣红的模样。素梅说,阿显,读书能补世;素梅说,文天祥不算诗人,可我就喜欢他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男儿气概;素梅说,我不要和你朝朝暮暮,我要你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素梅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想念;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龙王愿当年再没听过一个叫素梅的女子坐在廊凳上,一手摇扇,一手执书,朗朗而读。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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