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巧合,由龙潜出面租赁到的房子竟然是当时陈义天在荔湾为妞妞置办的。陆达慧站在房子中间,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
“傻愣什么,快来喝杯果汁。”厨房里,陈义天端着一杯鲜榨果汁对着自己笑。“嫂子快来!”还来不及往厨房走一步,李明就在饭桌前高声嚷嚷,他正和况豹、于夏玩牌,输得很惨的样子。陆达慧笑笑没搭理他,她知道,他们其实就是想诓她过去输陈义天的钱,她才不会上他们的当呢。龙王还是酷酷地坐在一边,把玩着他手中的匕首......
“妈妈,去看我们的新房间!”诗隆咚咚咚地从楼上冲下来,扑到陆达慧怀里。陆达慧闻声回过神,哪里有陈义天,哪里有那帮一起经历生死的兄弟......爱梅正牵着念平,一边细语着什么一边从楼上慢慢走下来;陈妈不停地叨叨着谁也听不清的话,往后院走;龙潜则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吸烟,看到孩子们下来,立刻掐灭了烟头。
“妈妈!”诗隆不满陆达慧没有理会自己,仰着脑袋抓住她的衣袖使劲摇。陆达慧俯下身,在他小屁股上一拍,把他抱起来:“好啦,我们一起去看看。果果是大孩子了,可要帮妈妈收拾东西哦。”“他不捣蛋就好千恩万谢。”念平听陆达慧的话,嘻嘻笑起来。诗隆一听,不乐意了,从陆达慧身上挣扎着滑下来,一头往念平身上撞过去。看着他们姐弟俩嬉笑打闹,烦恼也被暂时抛诸脑后,陆达慧由心地勾起了嘴角。
1941年12月7日,小孩子们已经渐渐习惯广州的生活,陆达慧也从最开始迫切寻找陈义天到慢慢放缓了心态,可就在这么一天清晨,日本海军成功袭击了美国海军基地珍珠港。宇宙万物皆有联系,不管是与民生休戚相关的国家大事,亦或是街头巷尾一毛三分的菜价涨跌。日本袭击珍珠港本与陆达慧没有半分钱的关系,可野心膨胀的日本人在当日就大张旗鼓地赶着队伍从深圳进攻香港。消息一出,陆达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义天。
日军袭击香港,陈义天一定会担心在香港的妻儿,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回到香港去见他们。
“龙潜,我要去深圳!”陆达慧匆匆忙忙地把念平和诗隆拜托给陈妈和爱梅。诗隆被她着急忙慌的举动吓呆了,念平一边哄着诗隆,一边红着眼睛低声恳切:“妈妈,你会把爸爸带回来吧?”不知道念平是从什么时候由爹地妈咪改口为爸爸妈妈的,也没人知道这简简单单的称呼有什么不同。其实,这只是小小人儿自己的执拗,爹地妈咪是华丽的称呼,爸爸妈妈是至亲的亲人。“照顾好弟弟。”陆达慧笑着揉揉念平的脑袋,脸上祥和,心里却清楚知道,此去可能不仅找不回陈义天,她自己也有可能一去不返。
火车到茶山便不能再继续往前,之后的铁路已经被全部征为军用,大批的军用物资和军人通过这条铁路被运往深圳。茶山繁闹起来,不是因为和平盛世欣欣向荣,反而是因为战乱大批从深圳撤出来的难民陆续聚到这里,这不可不谓是极大的讽刺。
望着闹哄哄的人群,龙潜一拍脑门:“傻咧!天爷这时怎么会从这里进香港啊。”陆达慧来不及理他,抓住个当地人,急急问了租车行的地方。老板一听他们要去香港,说什么也不肯把车租给他们,还是龙潜把枪往柜台上一拍,半租半抢,拉了一辆蓝棉布帘的两轮马车走,马儿瘦骨嶙峋。
刚拉着马儿离开租车店没几步远,龙潜就看到爱梅抱着一小包裹,拦在马车前,她一身男装,长发盘进呢帽。“你怎么来了?”龙潜皱起眉头。“我知道你们是要找天爷,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爱梅很是诚恳。“瞎胡闹!兵荒马乱的,你给我回去!怎么来的怎么走!”龙潜疾走上去,连搡她两把。爱梅被他推得脚下踉跄,即使咬紧了嘴唇,最后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我不走!凭什么要我走!”爱梅哭着大声嚷嚷起来。嚷嚷声吵醒正坐在马车里神游的陆达慧,她恍惚着掀起布帘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呼道:“龙潜,别吵了!既然来了,就一起吧,这会儿怎么敢让她一个人回去。爱梅,快,上车!”这最后一句是对爱梅说的,一边说,一边把帘子打得高高的,候着爱梅上车。
爱梅甩开龙潜的手,一声不吭爬上了马车。虽然陆达慧帮她解了围,可现在她却一丁点都不想感激陆达慧。爱梅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以前的她什么也不怕,做任何事都是随心而起,自由自在像只无脚的小鸟;而现在,为求得所谓的“一心人”,抛家万里,不停压抑自己,可不管再怎么努力,爱梅总觉得自己走不进龙潜的心。以前,爱梅总是自我安慰,日子还长,慢慢就会好的;可突然,陆达慧要顶着炮火回香港,龙潜一句多的话也没有,便准备好东西和她一起走深圳。爱梅嫉妒他们之间的默契,更恐慌此去再没有“慢慢”,于是他们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偷偷跟上,任性地以为,如果此去必死,她也要和龙潜死一块儿。
马车避开人流,顺着羊肠小道骨碌碌向前走,很快便暮霭沉沉。龙潜赶着马车,抬眼眺望,河对岸古榕盖盖,知是隐有村子在里,便急抽了两鞭子。过了河,往榕树方向赶。及近,却又有小河隔中蜿蜒,河上只架一石造人行小拱桥,马车是过不去的。下了马车,三个人急忙分工,规整行李的规整行李,卸布帘的卸布帘,龙潜则把车斗从马上卸下来,拉到野草深处,又薅了几把长茅草草掩盖了一下。
三人一马,过了小河,便往古榕树里寻找人家。非常时期,家家户户闭门都早,连狗儿也不敢瞎叫唤。好不容易寻了一家,陆达慧苦着脸编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孟姜女寻夫”,博得老实庄稼汉子的同情,让他们进了屋。庄稼人的房子不大,陆达慧、爱梅和房主的大女儿挤一个屋,给龙潜则在堂屋房梁上吊了张吊床。
睡到半夜,外面隐约传来喧闹声,说是抓从省城逃来的杀人犯,陆达慧三人面面相觑。“不关我们的事。”陆达慧很快镇定下来。“说是抓人又不知要生多少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哥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先躲躲吗?”龙潜问房主道。不用他们多说,大家都明白,有时候抓人只是个事由,搅得人不得安宁,捞些零碎好处才是那帮狗腿子的目的。
“阿仔,带他们去柴房。”房主急忙吩咐自己的小儿子,“你也别出来。”
柴房里囤着几大捆的枯木烂枝,另还有些杂物旧家具。阿仔熟练地掀开一捆柴火,柴火下是一块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木板,他抠了下板子边缘,然后呆呆地看向龙潜。“快!”陆达慧轻声唤道。龙潜会意地蹲下身,在板子边缘寻找机括,没几秒,板子就被掀了起来。板子下竟是一个仅容一人身的洞口。阿仔像小猴子一般顺着洞内的搁脚凹槽下了洞。陆达慧、爱梅、龙潜也顺序下洞。洞口虽小,洞内却甚宽大,容下他们三大一小仍绰绰有余。“躲鬼子的。”阿仔声音细细小小。陆达慧默然。北方天干地燥,挖地窖可用来储存粮食、蔬菜过冬;南方却不然,一年四季皆有应季蔬菜,根本不需要储存,且南方地下含水丰沛,容易透水。此时,陆达慧他们藏身洞穴,洞壁湿润布满茸茸苔藓,没一会儿,便觉浑身潮湿。
下洞不过十几分钟,忽听头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知道是来了人。阿仔浑身哆嗦,陆达慧把他揽在怀里,摩挲着他的背,小孩子渐渐安静下来。头顶上鸡飞狗跳,哀求声、叫骂声、哭泣声,有中国话也有日本话,听不太清,不一会儿声响又渐渐淡去。陆达慧他们躲在洞里仍然不敢动。时间似乎静止,就在他们不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情况时,突然传来一串枪声,似远似近。阿仔被吓得张嘴即叫,但声音刚出喉咙,就知道要坏事,来不及捂住嘴巴,小小脑袋忽地埋进陆达慧怀里,陆达慧也紧紧把他抱住,声音闷闷地,很小。边上,龙潜捂住爱梅的耳朵,把她抱在怀里。
很快枪声消失、吵嚷声消失、脚步声消失、世界似乎也消失......
“他们都走了,你们都上来吧。”不知什么时候,板子被掀了起来,房主探下脑袋。陆达慧懊恼一笑,自己的警惕性什么时候低到如此。不过她没多说什么,先让龙潜把阿仔举起来送往洞口,然后大家相互协助依次爬出洞。
“怎么有枪声?”刚一出洞,爱梅就迫不及待地询问。陆达慧却是随眼一望,先前在小天井里四处蹦跶的那两只老母鸡不见了。房主向爱梅解释刚才的枪声,房主老婆在边上默默抹眼泪。来得路上匆忙,陆达慧他们并没有带多的钱,她摸摸左手腕上的银镯子,退了下来,悄悄塞到房主老婆手中。房主老婆也没矫情,收了下来,家里情况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如今又没了下蛋的母鸡,日子将更加艰难。
镯子是陈义天送的,送的具体日子,陆达慧记不太清。陈义天不是吝啬的人,他送她东西并不讲究时间,有时候是两人逛街碰到的好玩意,有时候是他独自外出带回来的新鲜货,可真要是她生辰或应节这样的正经日子,他却又常常送什么大皮箱、最新款熨斗、专门装旗袍的袋子等等“居家过日子实用品”,叫她苦笑不得。
现在,镯子被陆达慧送走,她看着镯子被房主老婆捏在手里,纳进袖袋,心里不是一二般的不舍,可她知道,即使陈义天现在在她身边,也是同意她这么做的,他们的感情并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来证明。
收拾妥当后,又各自回屋睡觉,爱梅的心思仍然在刚才房主和她说的事情上,一个劲向陆达慧阐述她对此事的看法。
十月份时,一伙绿林好汉在广州往增城途中狙杀了绥靖公署的一日本官员,不想这月初有人告密,泄了他们的行踪,一路周璇,被鬼子和保安队追到此地,其中一个被捕,一个挨了一枪后跳河失踪。
陆达慧闭目假寐,没有接爱梅的话。在她的心里,这些人都和陈义天一样,是真英雄。而口舌相议往往一不小心就会污了英雄的名节。想到这些好汉就会想到陈义天,陆达慧的心没来由地又痛了。
早上准备离开,陆达慧才发现,栓在门口大树下的马也被那伙强盗顺走了,昨晚他们倒是都把它给忘了。房主老婆满脸赧色,怯怯地要把镯子还给陆达慧,被她制止。
没有马,他们只能靠步行,路上情况越来越差。“算了,回去吧。”陆达慧突然道。龙潜和爱梅都很诧异。“回去,念平和果果都还小。他们太小了。”陆达慧自言自语。她不能让孩子们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她和陈义天都是孤儿,她不能让他们的孩子再成为孤儿。孤儿的痛楚岂是外人所能懂。
三人默默往回走。走路不比坐马车,常常错过宿头,不得不在荒郊野岭啃着干馒头过夜。而错过宿头的缘由又往往是因为爱梅体力不支所拖累,为此龙潜明里暗里没少埋怨爱梅。
这一天,龙潜拿水壶去前头找水源取水后,陆达慧和爱梅坐在树下休息,谁也没和谁说话。爱梅是在生陆达慧的气,如果不是陆达慧任性妄为,一会儿香港一会儿广州,生出这些事来,他们又怎会吃这些莫须有的苦,她又怎么会遭龙潜诸多埋怨。而陆达慧此时的心思全系在丈夫儿女身上,谁都没注意。
正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流连,树林里蹿出一个歪脖子斜眼的**。“哟!两位姑娘怎么坐这荒郊野外啊?这是没吃饭吧?来,跟哥哥回家,哥哥家有大白米饭,锅里还炖着一只大蹄髈呢!”**一边油嘴滑舌,一边弯腰要拖爱梅起来。手刚触到爱梅的肩膀,像是引线点燃她憋屈已久的火气。“啊!!!”爱梅一声尖叫,猛地推开**,抓起身边石头,腾地从地上跳起来就往**身上一通乱砸:“你个神经病!老娘也是你**的!你再说一句试试!老娘不打得你满地找牙,老娘跟你姓!”陆达慧听平时温良的爱梅一口一个老娘,噗嗤笑起来,也不帮忙,撑着下巴看爱梅把**打得抱头鼠窜。趁爱梅累了手时,**慌不择路地窜逃,一头撞在树上。看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地狼狈样子,爱梅再大的火也灭了,忍俊不禁也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龙潜打完水回来,见两个女人没了先前苦大仇深的模样,很是奇怪。“爱梅刚厉害呢,打跑一个大**。”陆达慧笑道。“你有这么厉害?”龙潜笑睨了爱梅一眼。爱梅鼻子哼哼一声,挽着陆达慧胳膊不搭理龙潜,倒像是刚才是他得罪了自己一样。
就着水吃了些干粮,看夕阳欲沉。“走吧,我刚打水的时候,看前头应该有村子。我们走快些,赶在天黑前也许能躺在床上睡个好觉。”龙潜捡起地上的包袱,领头带路。
“就是这俩娘们儿!”一步路还没走出去,刚才的**竟然又领了三个人回来,为首的长得五大三粗,另外两个一看也不是什么善茬。“你们要干什么!”龙潜压低声音喝问。“臭小子让开。”为首的男人冷笑着逼进龙潜身前。龙潜二话不说一拳过去,谁想那男人身上还真有些真功夫,身子一偏就让过此拳,两人旋即缠打开来。看女人们没了保护,另外两个浪笑着一步步向陆达慧和爱梅走去。“这个辣着呢。”**指爱梅给其中一个看。“我就喜欢泼辣的姑娘。”那人满脸猥琐的笑。爱梅脸上不由显出惧意来,但仍然强装镇定挡在陆达慧前头。陆达慧本来从头至尾都淡着脸,见爱梅下意识的举动,嘴角不由轻轻勾起,右手轻抚在她背上给她打气。爱梅以为陆达慧是害怕,微偏脑袋低声安慰:“嫂子,没事,我拖着他们,你跑。”“跑哪里去?”那男人贼笑,伸手要摸爱梅的脸。爱梅反射性的抬手欲打,忽觉一道影子闪过,想摸爱梅脸的男人已经趴在了地上。边上,龙潜也把那个打晕在地,但他不打算帮忙,只围观陆达慧以一敌三。陆达慧心里有苦,此时发泄一下也好。
陆达慧的动作快如闪电,娴若野鹤,看得爱梅目瞪口呆,她曾听龙潜说过陆达慧有很不错的身手,但仅仅是听说。顷刻,那三个男人就趴在地上嗷嗷叫了。“走啦。”陆达慧说得云淡风轻,拍拍手上的尘土,去捡地上的行李。谁想,趴地上的男人中有个不甘心的,趁陆达慧背对自己之时,抓起掉地上的刀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陆达慧扑去。事发太突然,爱梅除了一声尖利的叫声,再想不起还能怎样。可就在爱梅这叫声中,陆达慧眼睛一厉,早一个后踢出去,旋即转身,就着那人手中的刀,一刀毙命。快捷利落,爱梅的叫声还没停。陆达慧以为是自己吓到了爱梅,想安慰她,一抬手只见满手鲜血,很是尴尬。剩两个嗷嗷叫的,也被陆达慧刚刚眼中的戾气吓得闭了嘴,顾不上还昏死的那个,屁滚尿流地跑了。
“这个怎么处理?”陆达慧指着死人,没话找话。“不用管。兵荒马乱,路上一个死人,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赶紧走。”龙潜道。
路上,陆达慧一直寻思着怎么让爱梅不怕自己,谁知爱梅倒是先开了口。“嫂子你太厉害了!平常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啊?”陆达慧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说自己以前其实是个杀手,整天以命博命,游走在生死边缘。龙潜笑睨了陆达慧一眼,帮她回答了爱梅的问题:“你嫂子她,本来就是一匹狼,只不过是天爷一直以来把她当羊来养。久而久之,不仅我们,怕是她自己也差不多忘了自己该是什么模样。现在,不过是把自己的爪子亮出来而已,没什么好诧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