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萝卜糕没几天,李明从前线回来。那个时候,陆达慧和林茵正在保育院的院子里教诗隆和孩子们识字。李明刚在院门口悄悄猫出一个头就被陆达慧看到,她笑着悄悄拍了下正在石板上手把手教小孩写字的林茵。林茵诧异地顺着陆达慧的示意往门口瞧,只看到一块灰绿色的衣角,嘴角含笑地把粉笔搁下,往门口走去。
“为什么不进来?在外面鬼头鬼脑干什么。”林茵笑,“芸儿还在里屋睡觉。”芸儿是林茵和李明的女儿,往常他回来总是迫不及待地要抱抱女儿。
这一次,听到女儿也没让李明显得欢喜,他拉着林茵往院外小路走,离得保育院远远的。反常的举动让林茵皱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黄公山那边看到天爷了。”李明瞅着保育院的大门,压低声音。
“你确定?”
李明摇摇脑袋:“我也只是听人说。本来是想先过去确认一下,可队长下了个急差让我先回来。你说,这事,我告不告诉嫂子啊?要不是,这又是一打击;可万一真是我天爷.....诶,.你说,这人明明都埋了,怎么又会在黄公山呢?”听李明的话,林茵也半是惊讶半是纠结,最后借口芸儿差不多快醒了,扯开这话回去看孩子。
回到保育院时,孩子们已经下课在游戏了。陆达慧抱着芸儿不停地哄,小姑娘醒来没看到妈妈,哭着闹情绪。诗隆因为林茵常在陆达慧训他时护短,所以也帮忙哄了一会儿,但很快又“男儿应快意恩仇,不能这么婆妈儿女”,拿着一截木棍当宝剑和一帮男孩子进入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江湖世界——满院子淘腾。
最后还是林茵憋不住话,把李明给她说的又转述给陆达慧,这时已经过了三天。陆达慧听了这番话,先是压不住地喜气,但很快又故作镇定地不停骂,骂得当然是陈义天:“他神经病啊!不知道大家都在担心他啊!没事怎么这么能折腾!跑那么一个不顺路的地方!”
这通骂,骂得李明心里忐忑不安,他其实还是更倾向于是告诉他的人看错了,毕竟当初是欧海亲自埋的陈义天。
陆达慧安顿好念平和诗隆后要去接陈义天回家。消息一出,几个年轻人找上了门,他们是天坤天保两兄弟和魏延庆,当初他们三个是和陈义天一起在大佛岭的。一路上,他们都跟陆达慧讲当初他们和陈义天在大佛岭的各种故事。这一路上,他们和她说的话,比之前大半年说的都还多。陆达慧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和他们辩论两句,不过是把陈义天往更幼稚里辩,“真得!他要喝晕了,你往他脸上画猫胡子,他都只会冲你傻乎乎笑。”
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李明只能暗暗祈祷,当初真得是欧海认错人、埋错人,让大家白白伤心一场。
到黄公山麓,山水丛林掩映着一小小村落,远远地钟乐之声就随着清风袅袅飘来。“是哪家娶亲吧?”魏延庆自言自语。陆达慧很高兴,赶上这么个好事,整个村的人应该都集在那户人家,自己找陈义天也要容易很多。
他们顺着乐声而走,路上碰到一个携小孙女去喝喜酒的老嬷嬷。不知怎么大家就说上了话。老嬷嬷满脸喜气,竟像是自家娶亲般高兴。
“你们是不知道,这阿丽算是可怜人,一出娘胎左脸上就带了块红斑,家里又穷,这不都三十了还没嫁人。诶!谁想命里造化,大半年前她跟她爸妈走亲戚,路上捡了个半咽气的人,也不知当时撞了什么邪,竟带回来养。明明是只有出气没进气,竟让他们一家给养好了。所以好人有好报,那个男人虽然有点傻,可人长得真漂亮,而且真是个干活的好手,里里外外帮了他们家好多事,又听阿丽和她爸妈的话......”
后来再多的话,陆达慧都没听清楚,明明是很认真地听,老嬷嬷的声音也就在耳边,可又像是隔了什么玻璃罩,声音在身边徘徊却怎么也钻不进耳朵。
其实李明听到老嬷嬷的话,一颗心也是直坠谷底,任哪个听来都知道今天婚礼的主角之一就是陈义天,可李明还是问了。
“大辉!”老嬷嬷笑,“问他什么名字,他想半天才说是大辉。”
等赶到阿丽家,破墙院里聚了不少人。在人群外,他们只听到一声“一拜天地”,然后就是嘈嘈杂杂各种声响,衣衫佩环、挪步轻撞、笑语重叠......陆达慧几个跟着老嬷嬷挤进院子,院中设香案茶几供香烛水果,喜婆正把一身红衣的新娘从地上搀扶起来,新郎咧着嘴看着新娘傻笑。
新娘盖着头盖看不到样子,可新郎他们是看清楚了。
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黑色绸府长袍松松垮垮地套在新郎身上;斜肩披着红彩绸,应该也是借的,陆达慧的好眼力让她看注意到彩绸上还有几块不到不小的油污;脚上是一双草鞋,本来袍子很长是可以挡住脚的,可谁让新郎不安安份份地好好站着,只要有心都可以看到这双及不合时宜的草鞋。
这是陈义天,第一眼他们就肯定这是陈义天;可是第二眼天坤他们就犹疑了。身高模样都分明是,可神情举止又一点不像他们的天爷。他们看到过陈义天喝醉酒,也是这么傻憨的笑,可中间透着天爷自有的自信和骄傲,那是一个成功男人在经历岁月历练后,看淡所谓名利的豁达。可眼前这一个,目光稚讷懵懂,不停地扯牵着新娘的喜绳。
就在李明他们怔愣之时,陆达慧已经越过众人一把揪住正准备进屋拜高堂的新郎的后背往外拖。
事发太突然,大家都没回过神来,眼睁睁看一个女人揪着新郎走得大步流星,而新郎满脸惶恐,阔大的府绸长袍领子也紧紧勒着脖子,为了呼吸顺畅,他不得不半仰身子,小碎步地倒着跑,好几次差点踩到过长的袍摆而摔倒。
在万众瞩目瞪口呆中,陆达慧拽着陈义天成功离开阿丽家的院门,两个人依然保持如此姿势,华丽丽地继续往前走。
而身后的院子,好像传来了哭声、叫声、骂声、枪声......可这一切都与陆达慧无关,她只知道她终于找回了她的丈夫,她的家人。
在树林子里,女人叉腰而立,满脸威色;男人靠着树根蹲在她面前,默默把自己缩进袍子里,以为如此就可以变成一朵蘑菇。
“你喜欢那个阿丽?”
听到问话,蘑菇下意识地抬起脑袋,点点头,又看到女人突然双眼皮瞪成了三眼皮,瞬间脑袋像风过杨柳条不停摇摆。
女人满意地收回眼睛,笑眯眯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我和那个阿丽谁漂亮?”
蘑菇默而不语。
女人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用脚拨了拨跟前些许萎靡的巨型蘑菇。蘑菇似乎说了什么,女人没听清,强压住心里不明不白的怒火,顿下身去:“你说什么?大声点!”
“你不发脾气就好看。”怪不得女人没听清,声音黏在喉咙,像小孩子犯错后不知所措的怯懦。
女人——陆达慧为这永不该属于陈义天的声音而红了鼻头,不顾他的挣扎一把抱住他,柔声道:“我不发脾气。义天,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蘑菇——陈义天一副快被强*暴的架势拼命挣开陆达慧的怀抱,呼出一口长气,隔着半臂的距离盯着陆达慧的眼睛,从卑怯到欲言又止到冷静到淡漠地骄傲......四目相对,陆达慧失了神,又不由勾起嘴角,她的陈义天回来了。这两年来所有的担心,所受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世间一切都如眼下这般闲淡宁静的美好。
陆达慧红着眼眶,颤颤地抬起右手,他瘦了、黑了......
“有肉和鸡蛋吃吗?”
在陆达慧的手距离陈义天的脸还有0.01毫米的时候,陈义天突然开口。陆达慧想,刚才果然只是自己的幻想。
“阿丽说,我和她成亲就有肉吃,而且数完十根手指就给我一枚煮鸡蛋!”
幻想刚破裂还来不及噼里啪啦落地,陆达慧已然恼羞成怒,双手捉起陈义天的脑袋,额头猛地就磕上他的。
来不及开骂,李明几个急冲冲地跑了过来。
“嫂子,别只顾打情骂俏,那帮子浑人连枪都不怕了。”
“他们抄扁担了,我们快跑!”
在催促声中,陆达慧不得不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拽起还晕晕乎乎半瘫在地上的陈义天,对李明喝道:“把他给我敲晕了,我不想看见这混蛋!”
看看陆达慧黑透的脸,再瞧瞧陈义天一脸的茫然,多少知道大概的李明明智地选择良禽择木而栖,一掌劈晕陈义天,再把他像沙包一样撂上背就跑。
他们猜得没错,陈义天失忆了。回到大岭山,请医疗队的同志把陈义天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遍。颅内出血造成失忆,需要手术,可是医疗队却不具备手术资格。“必须去广州!”医生说,陆达慧默然。子弹还嵌在右肩肩胛骨里,久而久之必会风湿骨痛,需要手术。左脚拇指骨折没有接好已经有些变形,需要扯断重新再接一次。贫血、营养不良、淤血还引发头痛、眩晕、呕吐......
陆达慧看着病床上昏昏沉睡的陈义天,心里说不上是担心、愧疚、后悔还是庆幸,五味杂陈中,面部显得空洞无神。李明看看床上的陈义天,再瞅瞅旁边的陆达慧,心里除了后悔还是后悔。
回来的路上,陆达慧要求李明,除了陈义天吃饭撒尿的时间,其他时候,只要醒过来就把他给敲晕。李明乐呵呵地领命,除去对陆达慧的信任,他也想等陈义天病好后,拿这个当打趣他的资本。他可不怕陈义天找他秋后算账,有嫂子当后盾呢。可看陈义天眼下的状况,不知道自己那几手劈会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李明想,这下不用等天爷病好后找他麻烦了,嫂子现在就可以直接把他给刀劈了。
正胡思乱想中,陆达慧突然问道:“明仔,你说义天会好吗?”
“当然。他是天爷。”李明的回答肯定无比。
听了李明的话,陆达慧笑了。对啊,他是天爷,这世上还有什么他攻克不了的难题呢?
“等把身体养好一些,再做取弹手术吧。也许,那个时候,他脑袋里的淤血也自个儿吸收了。”
出医疗队的时候,陆达慧已经全无先时的担忧。他从未对她食言,她信他。
诗隆撅嘴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恨恨盯着紧闭的房门,念平从厨房偷来陈妈珍藏的红糖给他吃,他也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