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的陆达慧在想,要不要再把陈义天敲晕。
李明帮陆达慧把陈义天背回家。看着满面尘埃的的丈夫,陆达慧心疼地让陈妈煮了一大锅水,自己则把澡盆搬进卧室,估摸等水烧热,陈义天也该醒。
陈妈一边笑一边哭,守着水开时,才想起来,应该问问先生情况怎么样,为什么会昏迷。念平拉着诗隆的小手从山林里一路飞奔回来的时候,陈义天已经在卧室里为洗澡一事和陆达慧打仗了。
诗隆一身污泥,念平也好不到哪里去。陈妈不得不又烧水给这两个小祖宗洗漱。诗隆满脸恨意,他不喜欢爸爸,爸爸太讨厌了,爸爸让他好不容易挖了小半篓的野菜打翻在地;爸爸让他被姐姐像提留小兔子一样提着跑回来,还在路上连摔两大跤。
蹙起的小眉头,自以为很酷很狠地瞪直的大眼,因为生气而愈发显得坚硬的鼻子,紧紧抿着的嘴巴......慢慢扩大、慢慢扩大,竟和卧室里那位坐在凳子上死都不脱衣服的大爷一模一样。
“陈义天,见过臭的,没见过你这么臭的!熏死你没什么大不了,可你现在熏着我了!”
陈义天打了个哆嗦,为了让自己显得镇定,立刻垂下眼帘不看陆达慧,将不反抗不合作政策坚持到底。
看着他头上间杂的白发,陆达慧握紧拳头不觉又松开,叹了口气,蹲到陈义天跟前,握着他的手,柔柔道:“义天,我们先洗澡好吗?我知道你有好多问题不明白,等洗完澡,我都告诉你,好不好?这一路上又是风又是雨,你身上一定不好受吧?洗了澡就舒服了。洗完澡,换身干净衣服,我让陈妈给你煮一碗面,再窝上一枚大鸭蛋。”
“我叫大辉!”
“好,先洗澡。”
明知陈义天给的是面条和鸭蛋的面子,陆达慧也只能和言细语,就当他返老还童吧,能把诗隆从一个小婴儿养这么大的自己,难道还怕这个超龄儿童吗?
陆达慧要给陈义天脱衣服,他竟死命抓住衣领,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嗯嗯了半天,黑脸上透出红,黑红黑红的。陆达慧噗嗤就笑了,怕他因羞而愤,忙侧低下头,企图掩饰。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果陈义天没有失忆,这时他一定用一根手指托起陆达慧的下巴,装作世家公子的假正经打趣她,非叫她气急败坏地扑到他身上用软绵绵的拳头企图扭转局面。可现在的陈义天没那么多坏主意,他只是看呆了,完全融进了陆达慧的笑靥,连抓紧领子的手松了都不自知。等陆达慧笑过气,抬起脑袋,就看到陈义天的半张嘴傻样子,不由双肩又开始窸窸窣窣抖动起来。陈义天也回过神来,不知道陆达慧为什么笑,自己也跟着笑。
两个人一坐一蹲,一个抓着对方衣领,一个抓着对方素手,四目相对,呵呵傻笑。
“傻!”
“美——”
好不容易陈义天没进澡盆里,还是陆达慧背对他,双眼望房梁。陆达慧想,失忆也好啊,至少成了个单纯的孩子,再不用担心自己洗澡时有**扒在门口涎皮赖脸地要帮忙。
听到水声,陆达慧转过身来,陈义天脖子一缩,吞了一口口水,“我、我自己,会、会洗。”
“我知道,来,把头靠在这里,我帮你把胡子刮一刮,不妨碍你自己洗。”陆达慧拉把凳子到澡盆边,拍拍盆沿。
陈义天想拒绝,可抵不过她眼底的温柔,等反应过来,已经像只小绵羊乖乖地把头仰靠在盆沿上,方便她对自己上下其手了。
陆达慧先用热帕子敷上他下巴,又在屋里唯一的五斗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方盒,盒子里是当初陈义天留在香港的刮胡刀。刀片依然锋利,是因为陆达慧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磨一磨,“等义天回来时用”,这一天终于让陆达慧盼到。
屋子里安静下来,鼻端呼吸全是帕子的热气,陈义天忍受了一会儿,终还是觉得不好受,扯下帕子,抬头寻找陆达慧。看着她纤细瘦弱的背脊,陈义天突然心里不好受起来,比下巴捂热帕子还难受,比半夜饿肚子还难受。
“你在哭吗?”
“没!”
陆达慧是俏皮地跳转过身的,一转过身,脸上便是灿烂明媚的笑容,虽然眼睛里依然是掩不下的含烟带雾。阿丽说他傻、阿丽的父母说他傻、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说他傻,眼前的这个漂亮女人也说他傻,可“大辉”陈义天却知道自己不傻,他知道这个漂亮女人是在为自己难过。可他不懂该怎么安慰女人,便乖乖听话,也许自己听话,她就开心了。
陆达慧坐到凳子上,浸湿双手,然后在手上抹了厚厚地肥皂,再揉出细细的泡沫。当下颌触到柔和的泡沫,再感受到指腹轻柔的按压,陈义天舒服地闭上了眼。
“义天,最坏的已经过去了,我们又在一起。这一次,我们再也不要分开,我们和孩子。‘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你的信,我已经收到。信中你提到的林意洞,我也托人找了他的手书。可是,义天,我不是意映。我不知道她在知道丈夫殉国后会怎么样,可我知道,我会恨你。义天,我不乐意牺牲你和我的福利,阴阳相隔。所以,义天,如果你非要学古今烈士,请一定带上我。你曾抛弃过我一次,害我们分开了十几年;现在,你怎么忍心再把我抛弃,而且是一辈子......”
话未说完,陈义天已经握紧了陆达慧的手,滚烫的十指感受着彼此的颤抖。
“义天!”
陆达慧激动地满含期待地望着陈义天。陈义天从水里坐起来,转身歉然面对陆达慧:“对不起,你说的我真得都记不起来了。”
陈义天能坦然面对,除了陆达慧一番深情说辞,更多是手指在皮肤上留下的熟悉的感觉。他似乎看到了一对相拥的男女,炽烈的阳光在他们身上也变得温柔;朦胧的画面让他的心也变得柔和,可想再看得清楚一点又什么也看不到了。
“没关系。”陆达慧脸上挂着泪珠,扬起笑容,没被陈义天抓住的手,在他脑门上一扣,“傻!”
衣箱里找出陈义天旧年的衣服,他穿上却显得有些肥大。他扯着衣襟委屈地看着她。陆达慧抿嘴一笑:“这本就是你的衣裳,是你自己瘦了能怪谁。先将就穿穿吧,等空了我改一下就好,不过最好还是你自己胖回来,免得加大我工作量。”
虽然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可两个人抱头哭了一会儿又笑了一会儿——特别是陈义天还是特别坦诚的模样——等洗完这澡,两个人已经是一副最熟悉的陌生人模样。陆达慧想,就当是重新再谈一场恋爱吧,反正女追男隔成纱,他陈义天顶多一孙猴子,逃不出自己的五指山。
诗隆早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托着下巴坐在房间门口的小凳子上,念平拿红糖在哄他。看到父母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念平立刻把弟弟抛到爪哇国,跳起来绕过陆达慧就往陈义天身上冲。
“爸爸!”
如果说抢亲的陆达慧让陈义天除了惊还带了那么丁点儿的兴奋,那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则着实让他惊吓了一把——他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女儿了!
念平攀着陈义天的臂膀想像小时候一样让爸爸抱——小时候,其实她现在也是个孩子啊。陈义天完全不懂念平的心思,僵直着双臂,满目委屈地望向陆达慧,无声恳求她快点来解围。
陆达慧这时也怕陈义天做出什么意外之举伤孩子的心,忙上前揉揉女儿的头发,笑道:“爸爸身上有伤,不能抱。”
“爸爸哪里不舒服?”念平立刻放开手,关切地往陈义天身上上下探寻,企图寻找受伤点。
“哼!”
还没让念平找出毛病来,本来坐着的诗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小短腿一脚踢翻小凳子,头也不回地酷酷地往外走。
“念平,快去看着弟弟,别让他惹祸。”陆达慧这时候是顾得了大的,顾不了小的,无奈之下只好让大女儿看着小儿子。而造成这场家庭小纠纷的罪魁祸首,在看到两个小孩儿跑出用稀疏篾条围成的院子后,无辜问道:“那小虾仔是谁?你别说又是我儿子吧?”陆达慧白他一眼:“恭喜你答对了,可惜没奖品。”
陆达慧白他,他也没看见,陈义天已经被这个答案给震懵了。本来他以为自己是这个乱世下的孤苦人,认命地专心在黄公山当苦力,报恩似地做个上门女婿,可就在行礼这天,突然来了个这辈子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把他抢回这个山头,然后告诉他,她是他的妻子,然后他们还有一对可爱儿女。
这简直是戏文里才会有的故事情节!
在陈义天现在短短的记忆里,他没有看过一场戏,只有一次在黄公山,听过从广州回老家避乱的说书人讲的一个故事。
故事说一个将军要上前线保家卫国,他离开时妻子已经身怀六甲,他答应妻子,等她生产时一定会回来。谁知他被叛徒出卖,遭敌人擒获。敌军的公主看中了他,非要招他做驸马。将军惦记家中的妻儿,不得不向公主妥协。过了好多年,等到敌人终于对他放松警惕,他连夜打马回家。将军一去几年,家里人都劝他的妻子改嫁,可他的妻子却死守寒门,靠纺纱织布抚养儿子。故事的最后当然是欢天喜地,公主被将军和他妻子感动,不计前嫌接将军和他的妻儿入驸马府,自己则退身为妾。
“难道自己原来就是那个将军?”陈义天满心欢欣地自我陶醉,“这个叫陆达慧的就是那个苦守寒门抚养孩子的将军妻子?阿丽是公主?不、不,这个就不要了。阿丽比陆达慧难看好多,而且只会使唤我,她要是来求我,我也不跟她走......”
“喂,帮我把洗澡水抬出来倒掉!”陆达慧两手打在陈义天发呆的脸上,再使劲一挤,愣生生挤出个猪嘴巴。陈义天倒也配合,在她手上使劲时,就哼哼地学猪仔儿拱地皮声,逗得陆达慧哈哈大笑,笑得眉眼俱弯,牙肉尽显。看陆达慧笑,陈义天的心情也莫名地变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