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城外,冬日斜照,朔风渐紧,冰寒刺骨。几株枯树在风中“簌簌”抖下大簇大簇未融化的冰雪。枯树前一条官道上,张允之一行人纵马而行。
后面的几匹坐骑很快也穿过了城门,走上了这条坑坑洼洼有些肮脏的官道。城墙外是另一个世界,大大小小的窝棚似乎以这条道路为主轴,一路散乱地向远方扩撒似地摊去。
走在前面的张允之猛然抬头,举目望去,看着路途上那些杵着的一个个单薄的身影,心思百转间,迅速看清了那些人的身形脸庞,不禁哑然。
“郎君万福,如今这凤翔城外如此的散乱,不是郎君久居之地,还请小郎君尽快回城吧!”
“李郎将,先不着急,陪我走马看看这城外的“风景”如何?"张允之摇摇头,用一种很轻松的口吻说道。
“诺!”归德郎将李旭显然无力拒绝,只好陪着自家小郎君继续在这寒风中漫无目地放马走着。
由于之前张允之被陇西王免去了军职,刚到手没有几天的兵权自然也就没了。至于落鹰都嘛,顺理成章归原都教练使,现在的落鹰都都将沈佺沈求仁统领了,小郎君张允之重又变成了闲人一个。
大概是为了照顾张允之的情绪,陇西王特意派了一队精锐充当他的近卫,为首的便是面前这位“归德郎将”李旭了。
从官阶上来说,把李旭这位“从五品下的归德郎将”派来给张允之当个卫队长,似乎有点大材小用的味道。但其实自从大乱以来,这些所谓的官阶就越来越泛滥了。拜朝廷的那些”空头告身”所赐,现在李旭这样的“归德郎将”,还只能说算是陇西王军中官阶比较低的了。
“这些都是什么人?流民吗?”张允之侧着头指着远处问李旭道。
此刻在不远处的荒原上,一群群人有的散漫地盲目走着。有的窝在大大小小的窝棚里,瑟瑟发抖。他们身上的衣服千奇百怪,有的完全就是用碎布、烂皮胡乱地裹在身上。
“小郎君说的不错,城外这些大部分都是流民。有的是被兴元蜀军裹挟来的民户,也有的是别处受了兵灾逃来的百姓,还有就是当初凤翔城外坚壁清野,没了住处的。如今虽然大败蜀军,但凤翔也需要重建,大量粮钱没有着落。有些百姓衣食无着的,也不知怎么地就听闻凤翔这里能有口饭吃,因此成群结队投奔而来。”李旭毕恭毕敬地答道。
“那凤翔为什么不派人来安置这些流民呢?”张允之顺势问道。
李旭听了,面露难色,不知该怎么回答。倒是护在张允之身侧的周继明见状告了声:“得罪”。只用了几句话,就含蓄隐晦地告知了张允之这些流民流离在凤翔城外的原因。
原来是凤翔为了保护陇西王的安全,把这些流民、乞丐都堵到了这里,在陇西王没有离开凤翔之前,无论野外风有多大,都不许他们进入城内避寒。
张允之听了眉头一皱,面色不悦。如今虽算不得乱世,但是战火却依旧无处不在,似乎在这片灰暗的大地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这些生命了。只是关陇军一向善抚生民百姓,怎么凤翔这里居然还是这么的…………?
正在疑惑中,一行人马蹄声由近至远传开,蹄声甚是响亮。荒原上一些游荡的流民猝然而惊,纷纷起身躲到一旁。
这些流民的总体情况,只能用“惨不忍睹”这四个字来形容,就看一行人面前这批流民大概有上百户人的样子,大部分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样子。
但也有七八个精壮的汉子,夹杂在人群中,徘徊在队伍周围不去。李旭见了,给周继明打了一个眼色,就见一匹矫健的杂色烈马当头而出,疾驰而去。离得近了那些人方才看清,马背上是个衣着铠甲的牙兵,鞍上悬着大刀,身形剽悍,促马甚急,原来是邓曜纵马而前。
那群人中的一个中年汉子,身躯高大,目光锐利。见邓曜纵马如风,咂了咂唾沫,知道厉害,不敢再近前了。
“快点,把那些石头搬过来吧!小心点!别砸着人了。把石头运到了城下,今天的嚼头就有了。”那汉子低头朝后喊了这么一句,七八个人远远的走了。
“小郎君,您看见了吧!这流民还是小事,流民中混杂的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才是大害!凤翔不许这些流民入城也是有原因的,毕竟大王还在这城里,闹出了乱子,谁也担待不起啊!”
周继明接着李旭的话头,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可不要忘了,凤翔之战,虽生擒了萧元昊那厮,可还走脱了千余人马。那些人难道都逃回蜀中去了?这些败卒把军服一脱往这流民堆里一藏,谁又能知道他是流民还是蜀军呢?”
“这事甚易,只要凤翔能拨下军粮赈济,把这些流民按户安置,互相监督,自然就无事了。那些流民都是拖家带口的,我就不信这些逃散的蜀军也带着家小!”张允之挥着马鞭冷笑道。
“郎君说的的确不错,但这些凤翔根本就做不到啊!”李旭脸色凝重地说着。
张允之皱起眉来:“凤翔乏粮了?”
李旭没有答话,只是低头默认。
张允之只好叹了口气:“我原本出城来是为了仿效延陵季子,挂刀萧将军墓前的,却不料见了这些场面……!唉,回去必要告知伯父,好生安置这些流民。”
李旭听了张允之的话,什么“仿效……季子”和什么“挂刀”的,满面茫然。求救似的看向周继明,周继明好歹读过些圣贤书,便小声地向李旭解释了这回事。
这“延陵季子”说的就是季扎,季扎是周时吴国国君寿梦的小儿子。他出访晋国的路上,身上佩带了宝剑拜访徐国国君。徐国国君观赏了季子的宝剑,嘴上没有说什么,但脸色透露出想要宝剑的意思。延陵季子因为有出使上国的任务,就没有把宝剑献给徐国国君,但是他心里已经答应给他了。季子出使晋国回来,徐国国君已经死了。于是,季子就解下宝剑挂在徐国国君的墓上。随从阻止他说:“这是吴国的宝物,不是用来作赠礼的。”延陵季子说:“我不是赠给他的。前些日子我经过这里,徐国国君观赏我的宝剑,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的脸色透露出想要这把宝剑的表情;我因为有出使上国的任务,就没有献给他。虽是这样,在我心里已经答应给他了。如今他死了,就不再把宝剑进献给他,这是欺骗我自己的良心。因为爱惜宝剑而违背自己的良心,正直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于是,季子把宝剑挂在了徐国国君坟墓边的树上就离开了。徐国人因此赞美延陵季子,歌唱他说:“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周继明抬起头看到李旭无语注视自己的目光,心里也叹了口气:“这算是什么事啊?萧元昊只是借了小郎君的长刀自刎,又不是看上郎君的长刀了!郎君您就借着这个名义要私谒萧元昊墓?郎君啊!您好歹是陇西王亲侄,朝廷宗室,整个关陇军的小郎君啊!私下凭吊萧元昊这算怎么回事啊?郎君做事前总要考虑一句“汉贼不两立吧!”再说了虽然萧元昊这厮已经死了,但是他手上还沾着无数咱关陇军将士的血呢!是,没错,萧元昊这厮是死的硬气,那郎君在心底念几句他的好话也就算了,学什么延陵季子,挂的哪门子刀啊!”
当然这些话周继明也只能在心里怒吼几句,面上还是只能强打精神对着“深慕古风”的小郎君张允之道:“小郎君,萧元昊这厮,顽抗王师,罪孽深重,昨天才草草的葬了,郎君何必今天就去寻这晦气呢?”
李旭也在旁边附和道:“是啊,是啊!”
“那你们的意思是不想我去了?”张允之扬声问道。
“不敢不敢!小人哪里敢挡郎君之意,只是这长刀乃是大王所赐,郎君哪里能这么随便就捐弃呢?”
周继明见势不妙连忙换着话头道:“再说了,郎君不是想要向大王告知这些流民的事吗?何不趁着机会请示下大王的意思,再做这事呢?那不是更好吗?”
李旭,周继明希冀地望着张允之,只见张允之沉思良久,终是下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