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德睨他一眼,努了努嘴,半晌没有出声。良久,杯子的茶都要凉透了,他才优雅地伸出手来,轻轻拿过桌上一只小巧精致的砚台,把茶水一股脑儿倒了进去,剩下几枚细碎小小的茶叶沫子漂浮在砚台边上,散着绿油油的光泽。
白皙修长的五指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格外细嫩,举手投足间透出赫连德身在皇家的贵族气息。手指投出好看的黑色剪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十指,此时显出它悠悠的气质。
赫连光沉默一阵,闷头喝完了手中冰凉的茶水,水流顺着食管滚进胸膛,一股冷气从胸腔传来。他嘶嘶倒吸了几口凉气,自言自语道:“啧,这茶水凉了,还真不是我能享受得了的。”
赫连德停住手中的动作,抬眼瞥过去,说:“这可是上好的云贵大红袍,今秋刚摘了,晒干之后又使干锅翻炒,香的很。凉了,自然口感是差了些的。”
赫连光自嘲地笑笑,说:“不愧是太子爷啊,这审茶品味越来越高级了。”
赫连德这个太子也是子以母贵,凭借着皇后一族外戚李家在朝野中的坚挺势力而得以冠名太子。太子爷浪荡四方,在京城里寻花问柳,吃遍周边的霸王餐,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不少丧尽天良之事。自然,这其中也包括了不少的强抢人家财宝、行尽街头恶霸一类。
这多年在京都的横行霸道,练就了赫连德一副铁皮厚脸。拿卖茶小店的茶叶白喝,拿人家酒馆的花雕好酒不留姓名。因此,这吃喝玩乐之中也便练成了一身挑好东西的好本事,对上层贵族的吃穿用度都格外挑剔,连喝个茶水也要茶行业中的佼佼者。
赫连德笑笑,把砚台的水晃了几晃,随手放到了桌子一角,垂眸看着桌上摊开的字帖,说:“既然景王有意叫我帮忙,那倒要说清楚些,要我怎么个帮法?”
赫连光放下杯子,直起身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冲赫连德鞠了一躬,道:“还请皇兄与母后李氏,能在朝堂上与我站在一边,共同与赫连耀那人作敌。”
赫连德直直瞅着他,也不说话,深如清潭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直直射进了他心里。
“与赫连耀为敌,可就是与柳如霜为敌。”
赫连光又是一躬,“臣弟明了。”
赫连德鼻孔出气:“哼,爱江山,不爱美人?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狠心人。”
赫连光苦笑,自己对柳如霜那一片心意,何尝被她当真过?纵然是之前她与赫连耀貌合神离,没有半点夫妻之情,但对自己的嘘寒问暖也还是冷若冰霜,仿佛与己无关一般,半点不挂在心上。
他是个男人,是朝中把握军政大权的皇子,何时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家的付出如此多的心血和气力?柳如霜与他,已经是个过不了的劫难,剪不断,理还乱。
尽管她从未对自己有过心意。
赫连光眼神空洞辽远,心绪飘远不定。赫连德重新倒上半杯清茶,拿盖子撇去了浮在水面的沫子,吹了几口,道:“无妨。大丈夫能屈能伸,确实不该在意这些小事。”
赫连光偷偷叹口气,没有应答。
赫连德眼神随意瞥过去,说:“行了,快起身吧。这出也没有外人,咱们就当兄弟关系相称好了。”
赫连光应了一声,坐回到木凳上。
沉寂良久,赫连德叹息道:“也好,既然你我二人有一致对外的目标,那成为盟友也不是不可。”青花瓷杯在雕蟠龙祥云纹饰的木桌发出一声闷响,赫连德继续道:“二弟,可是有什么打算?这江山难易姓,到最后也不过还是赫家的。”
“话是这么说,可这位置谁来坐,自然是不同的。”赫连光抬头看着赫连德:“大哥,这三弟后来者居上,不单单是我不甘心吧?”
赫连德慢慢攥紧了拳头,全身使力,恨恨道:“哼哼,这赫连耀,竟还十分会耍手段,不想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却被他反将了一军。”
赫连光道:“如今赫连耀手握重权,正是咱们好下手的时候。”
夜风吹进屋里,纸糊的小窗发出哗哗声响,在幽暗昏黄的油灯下,小小书房显得异常幽深。赫连德刚想喊了下人过来,把门给封上,刚张了张口便停住了,下人奴婢统统都叫他赶回去了,现在想叫他们做什么也得等明日了。只好叹口气,起身去了窗边,单手把门框上的木条按紧了,又去了门后,把木门狠狠打开。
寒风呼啸着,张牙舞爪地涌进来,被扑了一脸凛冽寒风的赫连德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难为,赶忙把门扑通一声关上,三两步便回来了。
赫连德搓搓手,问赫连光说:“现今虎符可是在你手里?”
赫连光答:“自然。父皇虽然给了赫连耀统兵调兵权利,但这能调遣天下百万雄兵的权利,还是在我这里。”
赫连德点点头,说:“那好,我们正可以此为据,把这调兵遣将的本事安在赫连耀身上。这其中会出什么乱子,可不是人为可控制的。”
赫连德飘过一个悠悠眼神,赫连光嘴角勾起,道:“果然还得皇兄出手。”说罢,他面上又带了一丝丝担忧:“这,若是被宫里人知晓……还有李家那边……”
赫连德摆摆手,说:“如今李家也是不得势了,咱们还是不要过于相信我母亲这处的力量。”他拍拍赫连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皇弟啊,这万事都还是得靠自己,万万不能只依靠旁人啊。”
……
越想越多,赫连光翻了个身,把毯子又裹紧了一些。如今自己的前路也是一片茫茫,不知该作何抉择。既然已经选了这条不归路,那就绝不该回头。
绝不该回头。
赫连光在自己心里又默默念了一遍。
踢掉了脚上的靴子,赫连光把铺盖整了整,整个人翻身扑到上面,重重地叹着气。毛绒绒的毯子翘起丝丝绒毛,一种温柔的触觉包裹着脸颊。
帐子外整齐的军靴踏步声响起,一声紧急集合口令在嘹亮夜空里吹响,整齐划一的军队集合声一会子便没了动静。赫连光仰面打了个呵欠,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眶,咂吧啦几下嘴,便吹灭了床头的蜡烛,熄灯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