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然对宝钗如何嫁祸于她一无所知,还在凤姐这里商议北潼的婚事呢。只听凤姐道:“正是林之孝家的儿子,小红的哥哥,原在你二哥外头书房当差的。你二哥瞧着他做事利落有章程,也颇识得几个字,便提拔上来做了心腹人。也不知他是哪日进来见着了北潼,便天天求着你二哥随便指件差事给他,好往我这里来,一天能来三四回,又央着他老子娘来求亲。林之孝家的就打听北潼娘家在哪,我寻思着你便是她的娘家了,所以和你商量商量。”
黛玉笑道:“这话说得有理。北潼原并非我家的家生子,是我娘买回来的,当年说是从北方逃难过来,家里人都死光了。那会子还没我呢,所以我娘拿北潼几个都是当自家女孩儿养大的,我自然就是她的娘家人了。”因问:“这小红的哥哥多大年纪?人品如何?长相怎么样?”
凤姐笑道:“你小小年纪,这两句话问得倒像媒人似的。”黛玉往背后大迎枕上一靠,也笑道:“若果真合适,我便当一回媒人又如何?”凤姐道:“是了是了,你既是主子,自然比她们高一辈儿,做个媒也使得。那林家的小子今年二十一了,长得挺像他娘,是个周正相貌,至于人品,他家一家子的人品都还成,有心眼儿却不往坏处使,也是难得的了。”一面说,一面也取过一个引枕靠着。
黛玉便道:“既然人品挺好,不如得闲儿叫他进来我瞧瞧,再问问北潼的心思。若能成一桩好事,便叫北潼从我那儿发嫁,我给她添妆。”凤姐笑道:“那你只在这里坐等着便好,下午他必是要来的。”因又问:“后日初三,大理寺沈大人家的宴你去不去?”
黛玉道:“自然是要去的,我爹跟沈世伯有同窗之谊,他和珏儿都不在京中,我不去,却推谁去?”凤姐就叹道:“也是辛苦你了,旁人家的小姐都吟诗作文、莳花弄草,你还得应付这些人情往来的事儿。”黛玉便道:“这有什么法子,我爹是铁了心不续弦的,要等珏儿成亲,少说也得六七年,且有得等呢。”
凤姐听说,啐了一口,笑道:“你偷着乐去吧,姑父不续娶给你省了多少事?你只看看我就知道了,大太太是好缠的?如今不过是老太太老爷在上头压着,一旦这两人去了,还不知要有多少麻烦。再说珏儿媳妇你也指望不上,到那个岁数你必定也出门子了,又得操心婆家这些事儿。”
林家其实不似贾家这般难管,毕竟人少,且近几年来进项颇多,争执便少。故黛玉也不觉管家如何辛苦,只道:“总归是要操心的,我不过提早了几年罢了。虽然管着这些事,平日里却也是一样吟诗作文、莳花弄草。纵出门折腾些,倒也长了好些见识,且又结交了几个姐妹,也不觉委屈了。譬如沈家的大姐姐善宝,真是才华横溢,诗词皆工,论五排七律,我是差远了的。”
当时文人世家并不都如李纨之父那样迂腐,只教她读了女四书便罢,多还是十分看重闺阁女儿的教养。连贾府这样军功起家的泥腿子,几代之后也着意培养出了元春姐妹,像林如海那样将女儿当儿子教养的也不少见。故内帷之中,颇多才女,不过是囿于闺中,鲜少为外人所知罢了。
偏黛玉与众不同,因贾敏早逝,常需出门交际,因此结识了各家小姐。如王家的熙鸾那样懒于诗词的,还只是相互赠些玩器摆件儿;如沈家善宝这样的书香才女,便是要往来书信、诗词唱和的了。黛玉虽不如原身才高,却一样得林如海亲自教养,如今也是能诗善赋,且更好在并无悲戚之言,故颇得各名门闺秀的赞赏。
凤姐却是不识字的,听了只笑道:“你这是埋汰我呢?别作那个样儿了,我虽不懂这些湿啊干的,却也知道人家比你大着三四岁呢,作诗更厉害也是寻常,等你再大些,自然也作得更好了。”话音未落,忽然听得外面平儿说道:“三姑娘来了。”门口自有小丫头将那大红撒花软帘掀开,然后探春进来笑问道:“谁又作诗?”
凤姐指着黛玉笑道:“可不就是她!嫌自己作的诗不好呢。”探春往黛玉身旁坐了,笑道:“林姐姐的诗要说不好,我们的诗越发该烧了。”凤姐点头道:“可不是?别说你们作诗这样高雅,就是只读过几日书的,也比我强十倍。”
黛玉却笑道:“这有什么,二哥哥也俗得很,从不会诗,只爱看西游记、封神演义这些话本儿,你两个恰是一对儿。”凤姐听她打趣,便笑着要过来拧她的嘴,黛玉忙躲到探春身后,讨饶道:“好嫂子,我再不说了。”又道:“嫂子以不识字为憾,我来给嫂子出个主意。”
凤姐便停了手,忙问:“什么主意?”黛玉笑道:“嫂子正可让二哥哥来教你,反正他在书房也是看话本儿,原先在扬州时还被我爹逮着好几回,不如拿这功夫来教嫂子读书。识字的好处不用说了,嫂子和二哥哥也好呆在一处,啧啧,正是‘红袖添香夜读书’。”
凤姐本还用心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不由面上通红,道:“我原是真心请教,你倒越发编排起我来了,今儿不给你个教训算不得!”一面说,一面过来将黛玉按住呵痒,黛玉素性触痒不禁,笑得喘不过气来,只叫道:“好嫂子,好姐姐,饶了我吧。”探春也笑个不住,忙上前来解劝,三人闹成一团。
一时闹够了,起来各自整理衣裳,探春因感慨道:“如二嫂子这样聪慧机敏,尚不得读书,可见生作女子,殊为不易。既要聪颖绝伦,又需遇父兄师友知诗者,方能传颂文名;倘生于蓬荜,嫁于村俗,就此湮没无闻者也不知凡几。”凤姐、黛玉听说,都心有所感,默默无言。
良久,黛玉方道:“三妹妹这话是切中肯綮了,古往今来,也只有谢道韫、李易安等寥寥数个女子留下才名,难道擅诗的女子这样少不成?不过是无人为闺阁昭传罢了。如沈家的大姐姐善宝,工部赵侍郎的独女承光,我族叔林学士家的琬姐姐琰姐姐,乃至你我姊妹,纵有好辞佳句,也只在闺阁之中称颂,百十年后,怕是也无处寻觅了。”
姐妹二人只是叹息,凤姐却道:“我是不信这个邪,天底下的事,凡我说要行,就没有不行的。外头相公们的诗词也需有人看了才能评判优劣,流传后世。如今林妹妹也取个雅号,三妹妹也取个雅号,将往日作的诗词全都抄录了,做成诗集,拿到书局刊印出来,叫那些文人名士也评一评,好与不好,反正他们看过了记住了,这诗集自然也流传下去了。”
黛玉听闻凤姐之言,心中只觉羞愧,自己一味自伤自怜,竟不如凤姐这个不识字的古代女子有心。长到如今十二年,按部就班,浑浑噩噩,此时反躬自省,方豁然开朗。如今虽困于内宅,黛玉却知几百年后,妇女能顶半边天是何等景象,一时心动神摇。
探春对凤姐之言却颇有疑虑,正要反驳,忽见黛玉神情有异,便问她道:“林姐姐,你怎么说?”
黛玉回过神来,笑道:“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咱们要做,却不必这样急切。一则我们姐妹年龄尚小,免不了为赋新词强说愁,拿了出去人也未必肯服;二则人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草率将诗作拿出去,只怕长辈先要怪我们带累了家族名声。”
探春忙点头,道:“正是这话。”
黛玉又道:“因此不如先将沈姐姐等人拉进来,将往日作品辑录成一部《名媛诗话》,我自家就有书局,正可雕版刊刻了,散与众人,谁有新作,便可书于其后,汇总到我这里,录入第二部、第三部。且不外传,只在闺阁之中互相传颂,渐渐将公主、郡主,乃至高士大儒的妻女也拉进来。必使好句频出,词藻警人,然后再拿出去,外面那些道学难道能说自家女眷不守妇道吗?难道敢说恩师的女儿不该读书吗?难道要骂皇室公主有才无德吗?到那时方可堂堂正正的说,这首诗是我林黛玉所做,是我贾探春所做,而不是拿一个男女莫辨的名号糊弄人!”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