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珏忍着气送走了恪靖,又回至上房来。黛玉方才在东边耳房暂避,此时也回到林如海房中。因说起恪靖来访之事,林如海道:“如今太子渐长,与诸皇子渐生不和,今上是经过义忠亲王之乱的,已有防备之心。故乐善郡王、恪靖郡王等几位年轻皇弟,倒比皇子更得重用。尤其恪靖郡王得太后抚育成人,甫一入朝便来户部习学,可见今上对他寄予厚望。这等恩遇,郡王还能不骄不躁,行事颇有章法,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说着,又向林珏道:“你能与郡王交好,眼光果然不差。”
林珏正憋着一口气,又顾念着林如海在病中,不敢如往常一般顶嘴,勉强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然我也是不差的,才能结交益友,行事有章法的也不独他一个。”
黛玉听了笑道:“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听不得爹夸别人?只说你方才这一句酸的,更趁出人家郡王的好来了。”
林珏本就因父亲生病心中焦躁,只恨自己年龄尚小,不能支撑门户,又听黛玉说他不如恪靖,一时气急,便道:“他哪里好了?他方才还盯着你的扇子脸红呢。”
黛玉一听,只觉啼笑皆非,道:“这是哪儿的话?郡王又没见过我,他脸红个什么劲儿?想必是你看错了。再说我是你姐姐,你当然觉得我千好万好,旁人可未必这样觉得。”
林如海也道:“见贤思齐,珏儿实在有失风度,况且你口无遮拦,却没想到此话与你姐姐名声有碍?”
林珏也知自己把话说造次了,于是忙向黛玉道歉,黛玉只当他是嫉妒林如海夸别人,也不放在心上。
林如海却听了进去。他早已虑到祖上皆寿数有限,怕一旦自己去了,留下一双儿女无人照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故他多年前便有意与翰林院林学士连了宗,也将远近亲友、同窗同年的交情皆拾了起来,为的便是结个善缘。连当初扶持贾琏也是细思量过的,贾琏虽无文采,却有干才,又与本家有隙,恰可与林珏做个膀臂。
林珏今日之言将林如海这番心思又勾起来,儿子的路已算是铺得差不多了,再不然将来还可依靠科举晋身。黛玉的婚事却尚无着落,不趁着现在相看定亲,将来自己不在了,谁还为黛玉用心打算?难道指望贾府不成?
林如海本就病中苦闷,又因御医嘱咐不可劳神,黛玉连书也不给他看。故全副心神都用来想黛玉的婚事,想来想去,把黛玉的将来想成一片凄风苦雨。又怕她嫁不出去,又怕她寻不到好人家,又怕没人撑腰被夫家欺负,一时愁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黛玉见父亲不思饮食,三两日就瘦了下来,不免急得掉泪。林如海看她哭,心里更加不舍,于是又忙振作起来,瞒着黛玉暗中打发人去寻京里有名的几个官媒婆,亲自请托道:“外面各家公子本官还可见上一见,内宅之事却要劳烦诸位细细打听着,哪家夫人和善,哪家妯娌好相处,汇总了来说与本官知晓。若托赖各位用心,果寻着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本官必有重谢。”
那些媒婆都忙答应了,又奉承林如海一片慈心,又发誓必定竭尽全力。林如海应付了几句,便命送了出去,每人给封了二十两的赏封儿。这等官媒都是常往各侯爵公府走动的,也算是见多识广,便是头一回上门,人家当家太太打赏,至多也只得三五两银子,若是做成了大媒,谢媒钱能得二十两就算不错的了。如今林如海一出手就是二十两,几人不免心热起来,忙尽心尽力去各家府上打探,一来二去,户部林大人要为女儿相看人家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各家听得消息,有适龄儿孙的,或多或少都起了心思。林大人官运亨通且不说,又是出了名的疼女儿,只因怕女儿受委屈就不肯续娶。若能得这么个老丈人,将来儿孙的前程就不用愁了。而且林家只这一个嫡女,嫁妆想必也是极多的。差不多的人家里,内宅夫人大多也见过黛玉,模样又好,性格也好,又有才华,又能管家,更没什么可挑的。故没两日,满京城的夫人太太都传出宽和待人的好名声来。
却说黛玉并未将林珏所言放在心上,钟嬷嬷听了却起了做媒的念头。恪靖郡王和黛玉都算是她用心看护长大的,如今郡王还时常惦记着她,黛玉对她也是当半个长辈待的。恰又因甄贵太妃从中作梗,恪靖郡王的婚事一波三折,总没能定下来,钟嬷嬷十分挂心;黛玉因幼年丧母,母族贾家又是那样,内宅中也没个可靠的长辈夫人为她谋划,钟嬷嬷也担着忧。两边都是好孩子,又都有些难处,凑到一起不正是一门好亲?
钟嬷嬷这样想着,便趁郡王府接她去做客之际,将这主意同恪靖郡王的心腹太监王太监悄悄说了,又嘱咐道:“你只不经意间跟王爷暗示几句,那甄贵太妃跟咱们王爷过不去,鸡蛋里挑骨头,说人家小姐的不是,那些人家都敢怒不敢言。我们家大人可不是这样,他最看重姑娘,必容不得那些混话,况且大人眼见得要荣升内阁了,只怕甄贵太妃也不敢挑我们家姑娘,王爷的婚事可不就成了?”
那王太监听了这话,忙点头赞好。他们这些人都是依附恪靖郡王的,王爷好了,他们才能好,故也都盼着自家王爷结一门好亲。今得了钟嬷嬷这话,便忙瞅准时机说了出来。恪靖听了,不置可否,王太监便急道:“王爷总是要娶妻的,难道甄贵太妃在一日,咱们就一日不说亲不成?她终日养尊处优的,万一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王爷可怎生是好?”
恪靖并非不曾意动,他想的更多一些。原本太后都是从三品以下官宦人家为他挑选亲事,这是得了夺嫡之乱的教训,不肯令他们几个王爷结姻重臣,乐善郡王的未婚妻也只是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女儿。恪靖倒不觉太后无理,这也是应有之义,况且太子比他们几个皇弟年龄还大,他们想皇位做什么?再说还有忠顺王这个例子在前头。故太后给他说什么亲事,他都答应,也不管是谁家,只一门心思给皇帝哥办差。这会子王太监提起林家,他虽觉林家扛得住甄贵太妃,又恐怕太后那里过不去,一时十分踌躇。
另一个踌躇的便是北静郡王水溶,他比恪靖王还大一岁,如今婚事也没着落。他又与恪靖不同,人家是皇帝的亲弟弟,颇得重用,水溶却是有心上进,苦无机会。因此近几年只得串联各家老亲,得了个“贤王”的名声,却不知这样招了皇帝的眼,还想着用亲事结一门助力。听说林如海要择婿,他便心热起来,同北静王太妃商议请人去提亲。
北静王太妃因与贾家相熟,颇听过王夫人几句歪话,因犹疑道:“林家虽然官高,只是林姑娘到底幼年丧母,往日看着虽好,内里心性如何可说不好。况且林家一向子嗣稀少,怕于生育有碍也未可知。”
水溶听了便驳她道:“内里心性如何也不必在意,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她再不好,总不能跌了林大人的面子。若说子嗣,大不了纳两个侧妃,正可再结两门姻亲。”
太妃只道:“这样一来,不像结亲,倒像结仇了。素日听闻林大人是极宠女儿的,与其得罪他,倒不如不结这门亲事了。”
水溶听说也觉有理,可又不舍这门好亲,到底央着太妃点头答应提亲。北静王太妃一向耳根子软,老北静王在时只听老王爷的话,老王去了便只听水溶的话,此时听水溶如此说,虽仍觉不妥当,却也打发人去请官媒,打听林家的情形,预备上门提亲。
水溶这般谋划,林如海却是从不曾考虑他的,连恪靖也不曾考虑。见过当年诸皇子夺位相继获罪,林如海怎肯让女儿结姻帝室?若说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都适龄且尚未说亲,林如海平日里却恨不得绕着他们走。北静王虽非皇族,却失于钻营,林如海自然也不喜。
林如海虽说要将黛玉嫁出去,到择婿时却又忍不住挑三拣四起来。他自己心里盘算着,皇族是绝不行的,贫寒人家也怕黛玉受苦,便只往素日相熟的官宦人家里想去。家里长辈纳妾多的不行,家风不正;家里人口太多的也不行,不好相处;家里没有文名的也不行,配不上黛玉。故挑来挑去,也只筛选出了几家看得过眼的。
这几家里头却也有不足之处,譬如说林珏的师兄赵承岳,虽然其父工部侍郎赵大人官声清正,其母柳夫人又是贾敏故友,他本人却稍嫌跳脱;再譬如说大理寺沈大人之子沈善容,既与林家是世交,自己也有才华,林如海却因他有夸赞家中丫鬟的诗句流出来,怕他与丫鬟有情。如此这般,竟挑不出一个好的,林如海不免又愁起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