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菡萏茶楼出来,已是戌时,辽阔夜幕中高挂着一弯上玄月,丝丝缕缕的云丝轻饶在素月周围,静谧安然,亦如絮缠绵。
月华清冷,如纱般的月光倾泻而下,氤氲了整个帝都城。
易凌瑶垂着眸,脚步越走越慢,最终在青石板路上停住,引得身侧之人满面疑惑,“怎么不走了?”
“师父,对不起。”
“何处此言?”
她咬了着唇,犹豫片刻才开口道:“我……我曾经以为白芷烟肚里的孩子是师父的,为了这个,我还怨过师父。”
轩辕睿瞬间明了,替她将事实摆开,“那一日你从倾妍苑回到王府,宿醉在后花园,虽然你的酒品很差,但还没有醉到人事不知,那一夜你求我替你解‘媚情’,是不是亦带了几分和师父赌气的意味?”
她轻咬着下唇默默垂首,拉着他衣襟的手轻轻揉搓着。
轩辕睿凝着她,轻柔的将她鬓侧垂下的青丝拢到耳后,手向下滑至她的肩头,替她紧紧了身上的鹤羽坎肩,眸若深潭,凝着她肃然道,“你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从来都不去问清楚,就知道独自难过,我知你向来对自己心狠,我这个做师父的亦有教导之过,以后,你牢牢记住,你身边还有我,你身后还有辰楼,切莫要自己为难自己,那样的话我会心疼,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他凝着她微红的颜,眸中全是隽永的深情。
易凌瑶不敢看她,如蝶的长睫轻抖,“嗯,记住了。”
轩辕睿微叹了气,“我私心里还真希望你能向白芷烟那样,不过问世事,遇到事情可以躲到自己男人的怀里,而不是自己隐忍。”
他如此对她说,是希望她能把自己的信任完全交付,若她敞开心扉,他亦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易凌瑶心里微痛,喟叹道:“那白芷烟身为北溯神女,竟愿意走下神坛,甘愿做回普通女子,该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轩辕睿认同的颔首,“的确,按照规制,北溯国的神女一生只能为神献身,不得婚嫁生子,而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竟然与微服出巡的玄月国主相识相爱,甚至不惜破了大戒,纸最终包不住火,北溯国主知晓后,对她下了绝杀令,幸好我得知了此事,命冥蛇将她救往辰楼,才保全了她和孩子,如今她能见到她日夜思念的良人,亦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吧。”
“她日后,定会幸福吧。”
“我看的出来,那玄月国住也是性情中人,定不会让芷烟受委屈。”
易凌瑶亦欣慰的点了点头,只是心中还有一丝疑惑未解,斟酌了番才侧眸问道:“方才,那君羽与玄月国主初次见面,为何似有敌意?”
轩辕睿不以为然,“若是你心之所向的那人被别人为难,你可还会笑脸相迎?”
易凌瑶恍然明白过来,不禁开始在心里在犯嘀咕,一边是心机深重的朱雀堂主,一边是不染纤尘的深宫王爷,顾疯子,你这下惨了!
行了数百步,原来清冷的街道突然有了人声,易凌瑶诧异的伸头细看,才发觉两人早已偏离了方向,现下正站在另一处街口,前方街道店铺林立,灯火通明,眼前的景象全然陌生,完全不是回王府的路。
一个念头自头脑间扫过,两个大活人竟然走错路了!!!
在她怔神的间隙,轩辕睿紧紧牵了她的手,“你来帝都也有一年有余了,还没逛过景春街吧,今夜便带你去逛逛,看看本王治理下的街巷,如何?”
他的话似是询问,却带着不容回绝的坚定和霸道。景春街是帝都最繁华的街道,向来由轩辕睿管辖,街上的店家彻夜经营,虽是夜间,但百姓的兴致不减,往来交易甚多。一年多来,碍着王府女眷入夜后不能私自出门的规制,她一直没有机会能亲自出来看看,如今,却如此简单的实现了。
此时两人均着着普通百姓的衣服,钻进人群,倒也没人识得,越往里走,人声便越是喧闹,道路两旁的小摊贩叫卖着胭脂水粉和各类精致的小玩意,引来年轻的姑娘围了一圈,巧笑着相互打趣。一个年轻男子细心的将步摇插入女子的黑发中,眸中全是温情,女子低眉浅笑,素手绞着锦帕,浅白色的月光映着她酡红的脸颊,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不知抵过了多少蜜语情话,真真羡煞了旁人。
轩辕睿拉着她在人群中穿梭,须臾之后,两人一处卖糕点的摊位前停住。
老板见来了客人,忙招呼道:“酒酿梅花糕,帝都仅此一家,时令的梅花,加上陈年的老酒,入口即化,公子,给你家娘子买半斤尝尝?”
轩辕睿笑道:“好,包半斤,这是银子。”
店主熟练的切好,拿油纸包好递给轩辕睿,“公子,您的梅花糕,吃好再来。”
轩辕睿将梅花糕托在手掌,递到她面前,“还热着呢,尝尝看。”
易凌瑶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故作为难道:“你给我下的禁酒令还差几天呢,我可不敢吃。”
轩辕睿明白,她这是还惦记着他要追究她喝酒的事,故意寻这个当口让自己给她解了那禁酒令。
既然如此,他便随了她的小心思,“今日解了你的禁酒令,不过,下不为例。”
“谢师父!”她眼神倏尔明媚起来,伸手捏了一块梅花糕送入口中,甘醇的酒香和着淡淡的梅香,入口软绵,舌尖的甜意让她微眯了眼,满意道,“不愧是帝都第一家,确实不同凡响,师父不尝尝?”
他看着她,笑的诡异,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入怀中,不顾她的惊诧,突然低头,吻住了她的唇,灵活的舌探如她唇齿之间,而后,温柔的低笑,魅惑醉人,“是不错。”
易凌瑶赶忙推开他,红着脸道:“那么多人都看着呢!”
轩辕睿的笑意盈了满眸,戏谑道:“看着又怎样,你平时不是胆大包天么,怎么这会羞赧起来了?”
不远处,一个紫衣少年和红裙少女追逐打闹,少年边回头边向这边跑来,没注意眼前的人,莽撞的撞到易凌瑶身上,差点将她撞倒,那少年亦是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两步,少女赶忙追过来,扶住了他的手臂,上下仔细查看少年有没有受伤。
待少年稳住了身形,皱着眉抬眸,才看清眼前之人,瞬间变了脸色,整个人愣在当场,有些心虚道:“五……五哥。”
听得他这一声唤,红衣少女亦是惊愕的抬头,眼神带着研判之色,却毫不畏惧。
“荒唐!”轩辕睿神色转冷,怒斥着身前的少年。
少年祈求道:“我只是想带逸霜来逛逛帝都的夜市,求你不要告诉父皇。”
轩辕睿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你想过没有,这里鱼龙混杂,你们两个孩子在这里闲逛,若是她出了事,你怎么跟玄月国主交代,又怎么跟父皇交代!”
百里逸霜走向前来,抬起脸道:“你不要怪他,是我非要拉着他出来陪我的,而且,我今年已满十岁,轩辕辰也已十五岁,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况且……”
轩辕辰伸手堵住她的嘴,将她拉到身侧,“别说了!”随后,他测过身,对轩辕睿道:“五哥,逸霜不懂事,你别怪她,我这就带她回去。”
百里逸霜从他的钳制中挣扎出来,心里极不甘就这么回去,眼睛睁大极大,稚气未脱,气鼓鼓的瞪着轩辕睿。
轩辕睿倒也不恼,嘴角忽而浮了笑,眸子却若寒潭般深沉,弯了腰直视着她,语气冷冽直逼人心,“你方才说,况且什么?”
百里逸霜将手中的物什摊在面前,骄傲道:“这样牵着手的泥人你认识吧,我和轩辕辰已经定情了,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而且他也答应我,等到他建功立业,有了自己的府邸之后,就会娶我。”
轩辕睿看着她手中的泥人,蹙了眉,在帝都,平常百姓之间,若是互生爱慕,便会取月老庙前的泥土,捏两个泥人,做成两人的模样,手拉着手,若是成亲之日,泥人还在,便预示着两人可以白头到老。这样的习俗,虽然流传于民间,但轩辕睿还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到,两个少年,竟然这样私定了缘分,无关政治,无关权谋,而紧紧是因为喜欢。
她说的信誓旦旦,两人之间的承诺仿佛重若泰山。他们如此天真,以为爱了,承诺了,便是天长地久,一世相守,殊不知皇族的婚姻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要不然宫廷内就不会有那么多红颜薄命,就不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和哀怨等待。然而,看到她倔强的神色和眼中溢满的期冀,轩辕睿竟不愿用残酷的现实打破这份天真。
轩辕睿舒展了眉目,认真的对百里逸霜道:“既然你那么喜欢我十一弟,那你可愿意等到他建功立业的那一日?”
“我愿意等,不管多久我都会等。”说到这里,百里逸霜突然反应过来,如小女孩般惊喜道:“这么说,你愿意帮我?!”
“你说呢?”
轩辕辰亦激动道:“谢谢五哥,我们这就回去。”
看着他们相偎相依的背影,原本在一旁置身之外的易凌瑶突然道:“方才你那样冷着目,我还以为你要为难那丫头呢,为何后来就那么轻易的答应帮她?”
轩辕睿揽住她的窄肩,半是回忆半是感喟道:“我和你初遇时,也是这般年纪吧,当时的我们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天真。”
那一年,十五岁的他将十岁的她从河里救起,她满脑子都是学武报仇,他也只是一心想着壮大辰楼,少年时隐秘的心事全都埋藏在岁月里,风过而无痕,不过,上天眷顾,两人终是没有错过。
翌日清晨,易凌瑶幽幽转醒之后,恍然瞥见枕边摆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后,眼睛便再也移不开,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无声的直蔓到眼底。
惜雪推门而入,看着她独自坐在床榻上笑,不免开口调侃,“王妃这是做了什么好梦,一大早就这么开心。”
“你猜?”
惜雪走近,探头看进盒内,在盒子中央,一对泥人栩栩如生,静静的拉手而立,仔细端看,那摸样极为眼熟,除了轩辕睿和易凌瑶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