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二年秋九月,遣上卿使巴晋之国。——《吴语?昭武王二年》
吴国历法,以十月为岁首,所以这九月便是一年之末。
凉风起天末。
便是如吴国这般山温水暖之地,一入了秋,也是一样的萧瑟肃杀。
姬亮穿着一身便服,负手站在十里长亭,抬着眼,将目光远远地纵出去。
头上这一片天很白,白得死寂而阴沉。没有浮云涌动,没有雁过成行,只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白,仿佛是一张倾尽河汉织女毕生之力才织出来的素色绢帛。而造世的大神,执起笔在这绢帛上随意挥洒,于是就有了这天底下滔滔不竭的湄水,有了两岸的嶙峋山石,有了还带着点夏日青翠的萧疏草木……那最远最远的一抹远山,淡得好像是画到最后没有了墨,蘸了水,随意地拉出几条线条。造世大神随意挥洒间滴落的墨点,化成了天尽头滑翔而过的苍鹰滑翔而过,嘹亮地叫了一声,忽地振翅高飞,钻进层层叠叠的云海里,再看不见了。
姬亮收回视线,对身旁的秦渭阳说:“道远任重,上卿且谨慎行事,保重自身。”
秦渭阳一身玄衣纁裳,束发戴冠,佩剑系绶,朝着姬亮就稽首跪拜下去,口中说道:“臣定不负君侯。”
秣城以西的长亭外,凉风阵阵的湄水边,停着一支庞大的队伍。数十辆轺车围着两辆五彩大安车,为首的一辆大安车周围更是伞盖如云,前呼后拥。
姬亮携着秦渭阳的手站在前头,后面黑压压站着一地的吴国朝臣。
姬亮抬眼瞧了瞧眼前的长亭,叹道:“自古长亭送别,今孤也在此送一送上卿,愿上卿踏出去的这一步,便是吴国踏出去的一步!”他一招手,白山立刻便端了两杯酒到姬亮面前。姬亮与秦渭阳各取一杯,一饮而尽。
秦渭阳拱手再拜姬亮:“君侯保重,臣就此别过。”
姬亮扶起他,从卫熙手里拿过符节交到秦渭阳手上,又携起他的手,亲自把他送上那辆五采大安车。
杜锷跨上马,奔到队伍最前头,扬声喊道:“出发!”
数十扈从应声而动,催马扬鞭,拥着那辆大安车向西行去。
他们从秣城出发,一直向西走过五十里,再转道往北,便可到达晋国。然后过崤山之地,借道雍国,翻过一座险峻的大山,也就到了巴国。
秦渭阳从车窗看出去,已经看不见姬亮了,姬亮在他眼中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如同天地初开时,女娲氏以藤条蘸泥浆挥洒四方,泥浆点点落地化而为人一样。
秦渭阳这才体悟到,原来这世代相传的故事,看似荒诞,却蕴含着最本真的道理。
王侯也好,庶民也罢,在这天地之中,也不过是一个渺小的泥点子。
姬亮站在长亭前,直到那一队车马消失在他眼前,才下令起驾还宫。
秦渭阳的出使叫姬亮第一次体会到生离的滋味,原本时时刻刻都能见着的人突然不在身边,就好像少了条臂膀,做什么事都不顺遂。原先郭益谦也曾离开秣城,可那毕竟是吴国境内,秦渭阳这一去却是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去,不在他姬亮的掌握中。
姬亮举着烛火站在寝殿内那副巨大的山川地舆图前,烛光照过吴国,照过晋国,越过雍国,到了巴国,最后渡过楚国,又回到吴国来。他知道秦渭阳此去的路线也是如此。
秦渭阳是替他去看一看,替吴国去看一看,看看这个天下最终将会如何落入姬亮的掌中。
“君侯。”郭益谦的声音打断了姬亮的思绪。
“阿兄这是?”姬亮回头,见郭益谦只着了一身单衣站在他面前,一时也懵了。
郭益谦走上前,就着姬亮的手吹灭了烛火,暗夜里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姬亮。那一双眼睛微微闪着光姬亮忍不住伸手去碰。刚伸到他面前,郭益谦的手就先一步攥住了姬亮的手掌。
不需要再说什么言语,不需要再有什么犹疑,也不要再有什么遮掩。早已心知肚明的情意,再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人生总有一死,何必苛求什么地久天长?乱世烽烟四起,又何必在乎什么同生共死?只要这一刻相依为命,便就有一刻的相依为命,这一日完满,便就有一日的完满……
这两年相守,便就有两年的相守……
这半辈子的……
这一生……
多好。
后半夜又开始下雨,凉丝丝的风透过窗缝钻了进来,薄被盖在身上刚刚好。姬亮躺在榻上,微微一侧头,就撞上到了郭益谦的背影。
姬亮看着,脑子里的念头便信马由缰地乱窜出来——
他终究会娶一个女人的,来做他的妻子,做吴国的君夫人。不管他在感情上是否需要,重要的是吴国需要。吴国需要一个行过昏礼的、成熟的君王,还需要一个既美貌又贤德的君夫人来做吴国妇人的表率,更需要一个国君的继承人来安定朝堂民间,来告诉世人吴国国祚会千秋万代。
婚姻自古以来便是结两姓之好,尤其在这样的乱世,诸侯联姻无疑是一种政治手段,一种联合势力的捷径,而吴国此时正需要一个有力的臂助。
姬亮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他靠着郭益谦,将头埋在他肩上。
郭益谦挣了一挣,没挣开,眼睛一睁醒了过来。
姬亮知道他醒了,也不抬头,只闷声问道:“阿兄,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那晚,也是这样风雨大作?”
“记得。臣那时才从江都回来。”
“孤那晚上做了噩梦。”
“君侯是太过紧张了。”
“不,孤是害怕。”
郭益谦抚摸着姬亮的头发,没说话。
姬亮继续说道:“孤那时对于权谋之事远没有如今这样得心应手,且那又是个险中求胜的法子。你不在,孤这一腔担心害怕也找不到一个人去说,那滋味真是难受极了。”
“都过去了。”
姬亮忽地抬起头:“做国君的称孤道寡,注定了是一个孤家寡人。可是孤并不觉得是孤家寡人,因为孤有阿兄。有阿兄在,孤就不是孤家寡人。”他紧紧攥着郭益谦的手臂,说得急切:“阿兄也要答应孤,不要有事瞒着孤,不要叫你我两个也要猜度来算计去。阿兄,你答不答应?”
“我答应你。”
“阿兄说了,孤就信。”
姬亮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久的话,人也困了,歪在郭益谦的肩上沉沉睡了过去。
这下又轮到郭益谦睡不着了。
他又一次骗了姬亮。用一个谎话去圆另一个谎话,最终的结果是饮鸩止渴。可是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已经骗了姬亮那么多,此时收手也未必能让姬亮原谅他,而为老师报仇的计划也前功尽弃。与其一无所有,倒不如狠狠心一条路走到底。
不过自姬亮上郡一战归来之后,费文通倒是主动让权,一时叫郭益谦抓不着把柄下手。冬天一来,这些念头便被那纷纷扬扬的鹅毛雪掩盖了去。
费文通收敛了锋芒,南宫应龙却张扬了起来。
“阿兄,上将军昨日在朝堂上又请战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这日休沐,隆冬天气里姬亮也不愿到外头去,召了郭益谦来下棋闲谈。
“君侯发现了什么?”
“今南宫璜、南宫琸、南宫瑾皆在边郡,一旦吴楚开战,那必然是他南宫氏的子弟先上战场。而他此刻来请战,孤若准了,那吴国前线岂不尽由他南宫氏把持?”姬亮重重拍下一个棋子:“所以孤绝不允上将军所请!”
郭益谦浅笑着放下一枚棋子,应道:“君侯既然已有决断,又何必多此一问?”
“可他竟然不惜与丞相对立!这就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以臣之见,将相不和,互为牵制,对君侯来说未必是坏事。”
姬亮举着棋子迟迟不落,沉吟道:“只怕这背后另有玄机。”
郭益谦拉着姬亮的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君侯不必担心。上将军一力请战,便全了他一片报国之心。”郭益谦似笑非笑地拈起一枚棋子敲着棋盘:“父为主力,子为先锋,叫钟翦见着,会是什么光景?到了那时,何必管他上将军背后是何谋算?有什么谋算,都叫他成了空!”
“上卿出使未归,不知巴晋两国作何打算,若我们此时出兵征讨楚国,是不是太冒进?”
郭益谦扬手一挥打乱了棋局,道:“其一,楚国攻我上郡,背诺在先。其二,芈子瑜罔顾天子诏令,而君侯乃姬姓,堂堂天子宗亲发正义之师讨之,何过之有?其三,吴国全民皆兵,而楚国内耗甚多,两军对垒,吴国已不是两年前的颓势。并且,巴国也好晋国也罢,未必就肯与吴国结盟,唯有一鸣惊人,让他们见识到吴国的实力。结盟而有可图之利,他们才会动心。”
姬亮盯着被打乱的棋局,喃喃自语道:“上郡一战楚国稍尝败绩便再不来攻。一晃眼,又是半年时光过去了。芈子瑜他是一心想效仿桓公,强力练兵,久而久之也必然如桓公当年一般内耗巨大府库空虚,若持久而战,必然后继无力。所以,只要耗着楚军,日复一日,也能拖垮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