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郭益谦的一番话确实叫姬亮动了先发制人的心思。况且秦渭阳北上出使晋国已近两月,算时日应该早到了晋国都城洛城。然而至未有只字片语传来,想来与晋国结盟一事,也并不顺利。
晋国拖着不肯结盟一天,吴国的先机便失去一分。
“上卿还是没有消息吗?”这日燕朝,姬亮又问起秦渭阳。
妫檀应道:“尚无消息。”
姬亮皱着眉,不说话。
妫檀又道:“上卿行事素来缜密稳妥,纵然晋王不答应与吴国结盟,也当遣人回报君侯,怎么会音讯全无?实在是奇怪啊……”
白少阳道:“莫不是让晋国给扣下了?”
妫檀横了他一眼:“使者身份特殊,岂能说扣便扣?”
“护送上卿去晋国的,可是云骑都尉啊!”站在人群末尾的作册内史孙敬声不轻不重地提了一句杜锷,将所有人目光都引了过去。
白山虽然对杜锷仍有成见,可跟孙敬声比起来杜锷明显有几分可敬。他冷声问道:“是云骑都尉又如何?”
孙敬声跨出来,朝姬亮行了礼,才道:“云骑都尉是杜彦的儿子,杜氏一族坐法覆灭,杜锷怀恨在心,甚至入宫行刺君侯!只是君侯看重其才,赦其大罪,着意优抚提拔。可君侯宽仁,未必杜锷真就能体会君侯的一片苦心。上卿此次北上使晋,事关重大,倘若杜锷起了歹心,后果不堪设想。”
姬亮点了点头,应道:“内史顾虑得周全。”
白少阳瞧了瞧孙敬声,又瞧瞧姬亮,心中讶然。那一日在南宫家秘密集会,南宫应龙对杜锷分明是有意拉拢,而这孙敬声乃是他南宫家举荐来的,一向唯南宫应龙马首是瞻,怎么此时却要在君侯面前中伤杜锷?
白山愤愤不平地说道:“君侯,内史这话全是毫无根据的臆测!若云骑都尉真有异心,上郡一战他为何不领着数千兵马倒戈相向?反倒舍生忘死冲锋陷阵,叫楚军胆寒!如今却要遭小人猜度,何其不公!”
“白山住口!”姬亮沉着脸呵斥:“内史此言不无道理。倒是你,如今是一意维护起杜锷来——怎么,上郡一战,他吓破了楚军的胆,也收服了你的心不成?”
白山被姬亮这一顿呵斥,惭愧得面红耳赤,退到一边不再多言。
孙敬声入朝以来一直屈于人下默默无闻,今天终于得了意,顿时扬眉吐气起来。心中只道他这块绝世美玉终于得了名家赏识,今后只怕是贵不可言。他遂又说道:“恕臣直言。要是云骑都尉对上卿不轨,我吴国失一良臣固然惋惜,却远远没有杜锷谋刺晋王后果严重!”
他扫了面面相觑的群臣一眼,仿若又回到了登仙台上风光无限的时刻,他说:“君侯欲联巴晋而分楚,若是此时杜锷谋刺晋王,不论成败,吴晋势必一战。那么我吴国面临的就是北有晋,西有楚的逼仄局面,倘若晋楚合而攻吴,吴国无所倚仗,难道真要东渡出海到那海外仙山上去吗?”
“孙内史。”一直没说话的郭益谦缓步踱到他面前,“你的一番言辞可有凭证?你说杜锷有异心又可有依据?”他面目陡然冷厉起来:“你就这样当着君侯的面,堂而皇之地污蔑云骑都尉,你是在讽刺君侯昏庸,识人不清么?”
“君侯明鉴。”孙敬声撩衣跪下,说道:“臣是没有凭据,可是若有凭据,君侯哪里还能让云骑都尉随上卿出使晋国?臣这一番推测,不过是防范于未然。”
“防范于未然?”郭益谦冷哼一声:“君侯拟算让杜锷随上卿出使时你不曾谏言,此刻来说什么防范于未然?”
孙敬声知道郭益谦是姬亮身边第一信任倚重之人,不敢驳他,只道:“本也不是针对云骑都尉,只是这数月不归,音书不来……”
“上大夫,”姬亮平平稳稳的声音从座上传来,“云骑都尉曾随你征讨山越,此事你也好,国尉也好,都应当避嫌才是。”
郭益谦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姬亮。这是姬亮第一次当众驳斥他,一向寡淡的脸上有了一丝失落。
姬亮避开他的目光,问费文通:“丞相怎么看?”
费文通道:“君侯稍安勿躁,现下首要是确定上卿一行人在哪里。”
姬亮冷笑:“一国使臣北上数月,半点音书也无!丞相你说,孤如何不急!”
费文通知道此时劝不下姬亮,也没应声。
姬亮吁叹道:“当此之际,只有再遣使臣北上。”他站起身,对众人道:“都散了吧,丞相留下。”
待众人退去,空旷的大殿便只有费文通与姬亮君臣两人。费文通依旧站在下首,等着姬亮开口。
“如今当遣何人为使?”姬亮问。
费文通抬头看着姬亮:“君侯真打算再派使臣北上?”
姬亮哈哈一笑:“那丞相以为当如何?”
“云骑都尉若真见疑于君侯,君侯岂能容他至今?”
他这话说到了姬亮心里。姬亮自负胸襟见识,能容常人所不能容之事,能用常人所不敢用之人。可投敌叛国却是他的大忌,他也不会在出使晋国之事上贸然用一个不叫他放心之人。
费文通又道:“上卿一行至今没有消息,未必就是云骑都尉的缘故。君侯有没有想过是晋王的原因?”
“你是说晋王姜棣扣留我吴国使臣?”姬亮面容一肃:“晋国这是要与吴国交恶?”
费文通点点头:“所以君侯还是尽快再派使臣北上,探明消息为是。”
“这是自然。”姬亮应道。
费文通又说:“若是再遣派使臣去,不如借此机会向晋王提出联姻之事……”
“丞相!”姬亮从座上站起,走下来对费文通道:“如今局势未明,晋王愿不愿与吴国结盟尚不可知,为何又提起联姻之事?况且上郡一战后,孤打算先发制人,实在没心力考虑大婚之事。”
费文通见姬亮还是这样固执,心中着急,说道:“联姻便是结两姓之好。如今的中原五国,雍国与晋国旧怨犹在,楚国吴国干戈复起,巴国则偏居西南,见势依附。而君侯若想称霸,此时与晋国结盟一举灭掉楚国最合时宜不过。”他踏前一步跪下,叩头于地,说道:“臣请君侯求娶晋女,结姬姜两姓之好,一则可凭姻亲关系结盟于晋,共同伐楚,二则君侯可以绵延子嗣,为吴国后继。”
姬亮一听他提起联姻一事心中便不快,扭过头去不理他。费文通见状,又重重叩首下去。每一次叩首,都说一句“君侯三思”。
大殿上只得他君臣两个,姬亮闭目屏气,耳畔只是一声一声的额头磕在地上石砖的闷响。
姬亮料想费文通额已磕破,只是扭过头不看他,蜷在袖中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他猛地睁眼转身,宽大袍袖拂得殿中烛火簌簌跳动,映衬得他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姬亮一字一句说道:“孤……如今只有联姻晋国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么?”
费文通停下动作,长长地叹了口气。君臣二人没再说话,姬亮盯着殿上密密匝匝排在一起的烛火出神,费文通还跪在地上,对着脚下青砖若有所思。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姬亮说道:“先王只得孤一个子嗣,百岁之后,纵然是想兄终弟及也是不能的。”他俯身搀起费文通:“丞相说得是,吴国要图强,目下也只能与晋国联姻。”
费文通沉思一阵,道:“数代先王皆子息单薄,论起来,五服宗亲里在世的也只有公子隽了。”
“姬隽?孤的叔父?”
费文通点头应道:“正是桓公仲子。”
姬亮引着费文通与他对案坐下,才问道:“他不是谋逆事败被先王流放到海上孤岛了么?怎么丞相提起他来?”
“纵是他当年谋反,他如今也还是吴国的宗室。”费文通点到即止,并不多说,他知道姬亮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果见姬亮眉间一蹙,随即又笑道:“丞相说得是。公子隽是孤的叔父,这许多年音书不通,孤自当遣人前去探望问候才是。”
“那么,出使晋国一事……”
姬亮抬手示意费文通继续往下说。
“再派遣使臣北上,便不是上卿一行那样目的单纯。一是要说服晋王答应与吴国联姻结盟,二则是要探取晋国动向——尤其是如今上卿尚无消息的情况下。这出使之人,非谨慎缜密,机变多谋者不可为。”他缓缓抬起眼看着姬亮:“以臣之见,放眼吴国,也只有上大夫能但此重任。
“上大夫不能去!”姬亮斩钉截铁地否决。
费文通瞧他这光景,心中直叹:我的君侯,你别的事上国家大义与一己之私分得这样清楚,怎么一牵扯到上大夫你就失了分寸呢?身为诸侯,这一己之身早与国命相连,如今联姻晋国已成定势,此时不教他知道他便不知道么?
费文通起身跪拜,向姬亮谏言:“上大夫才命逸世,与君侯君臣相契,此事又关系吴国兴亡,不可不慎重!现在上卿下落不明,若君侯派遣他人,一念之差,这江东千里之地何以存续?”
“丞相也知道上卿下落不明,倘若上大夫也下落不明,又当如何?”
“那就伐晋!”费文通难得这样铿锵有力地主战。“如果晋国针对吴国,那么必然与楚国早有联盟,君侯只能联盟雍国!”他似是知道姬亮要问他为何一开始并不与雍国结盟,遂又说道:“中原五国雍国最强,晋楚巴三国不敢来犯,他自然也乐见其他四国鹬蚌相争。倘若吴楚联盟,尚不足威胁到雍国,若是楚晋联盟,那么势必威胁雍国,雍王嬴玉岂会坐视?远交近攻,他能结盟的也只有吴国。倒是吴国得天独厚,晋雍两国,必得一助!而现在上卿北上晋国,未有消息,我们必须先探一探晋国的动向!”他长吁一声说道:“无论如何,这二十年内,天下再无安定之时。”
“丞相,”姬亮审视着面前这个激昂慷慨得让他陌生的费文通:“你不愧是先王股肱之臣。”
“出使晋国之事,请君侯三思!”
“孤……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