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阴时晴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夕阳西下的时候,有太阳在空中,光晕却不明亮,那明和暗之间转换的时季是天底下最寂寥的时候,暗淡的光影将事物所折射出来的影子拉的修长,孤孤单单,人影对立。
男子站在廊下,一身深墨绿色的长衫,浓密的黑发垂在肩上,整个人仿佛要隐匿在昏暗当中,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没有任何的光亮,浑身上下缺少的就是活着的气息。
去年一夕之间,父亲病亡,家族上下都用虎目盯着,外有敌人虎视眈眈,内有奸人暗中试探,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了赵至隼的肩上。
从一个有些桀骜不驯的公子哥,瞬间被推上了高高的祭台,活下去,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活不下去,那机台下面就会伸出无数双手将人撕碎。
恰如那在寒秋当中绽放的菊花,在被风的侵蚀下,已经花瓣凋零掉了,满地残伤。
一个人从年幼开始就被培养,是最容易适应未来所承担的状况的。可半路上突然被人拔苗住着,被迫接受所有东西灌溉到脑子里,那种痛苦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会。
他叫人在廊下置办座椅,再烹上茶,自己坐在一端,静静的看着空荡荡的另一端,待会儿会有客人来。
待到外边的太阳彻底落下,月亮升空,大地被黑暗所覆盖以后,府邸内的下人在廊下系起了高高的灯笼来照亮脚下的路。
廊下的灯笼晃来晃去,被风吹动的缘故,忽暗忽明,方才有一点要灭的架势,眼前一黑,下一秒就彻底又亮了起来,而且燃烧得越发汹涌。
那光落在了人的身上,方才空荡荡的位置,坐着一个男人,剑眉桃花眼,略带些鹰钩鼻,含情的桃花眼中多了些算计,又很稳重,一身白狐大氅披在肩上,再抬起手去拿茶水的时候,能看见身下面穿的是一身黑衣。他尝了尝大红袍,微笑着称赞:“除了韩王的王宫,恐怕也只有在襄阳候这里才尝得到这般好的茶叶。”
赵至隼生性桀骜不驯,经过这几年的打磨,多了几分阴沉的隐忍,眉宇间又透着一抹凶悍,就像是开了刃的大刀,总想着要见见血一般。再说他对于眼前的男人还是很忌惮的,所以收敛了不少:“哪里比得上白公子人脉广泛,天下第一商人的白无誉想要什么没有?”
“区区一件商人而已,哪里担当得起襄阳候这般称赞。”白无誉连忙推脱,嘴上说哪里,但是嘴角仍旧含笑,只怕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两个人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对于赵至隼来说,白无誉的出现无疑是一个指路明灯。
当时父亲因病去世,茫然无措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跌跌撞撞受了满身的伤,也正是因为白无誉的出现才让他有了喘息的机会。
白无誉拿出证据,证明他与赵至隼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的襄阳侯关系密切,所以接下来也会继续帮助他。
他起先将信将疑,毕竟被身边的人伤害怕了。不过在通过了良多的事件以后,白无誉拿出了十分值得让人相信的能力。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神秘的男人,始终让人看不透,赵至隼在相信着对方的话的同时也在心里忐忑,这不是对方有没有能力就能抚平的,而是对方为什么要帮自己。
“韩王吃下了大量的五石散,又不敢声张,除了我能给他五石散以外,他只能默默忍耐,现在整个人都受到了控制。”赵至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握着茶杯的那只手下意识的攥紧,声音透着冰凉:“接下来我想攻打赵国,赵文王骄傲自大,昏庸无能,即便有心处理政务,但是只会将政务处理得一团糟,仍旧是处于享乐的样子,整个国家都不思进取。”
只要将这个国家打下,那么他的地位又会再一次的水涨船高,得到很多的封赏。
白无誉笑了笑,笑容当中有几分冷漠:“不行,攻打魏国。”
赵至隼眼眉一抬,很是惊讶:“这又是为何?”
不会无端兴起战事,战争这事只有坏而无好的,涉及利益的战争势必要规划很久,之前他一直想要攻打赵国,就是因为有利可图,可是白无誉突然提及魏国,自然让人震惊。
“襄阳候别慌,听我细细道来。倘若要攻打赵国的话,此番胜了,韩王占领了他国土地自然骄纵,大臣也会更尊贵,而你已经是襄阳候了,封无可封,即便是多给几块土地,除了每年收租金钱更多以外,还有什么好处?一旦国家版图扩大,国君骄纵就要无所顾忌,大臣骄纵就要争权夺利,一旦这般就容易崩盘,大家都玩破罐子破摔这一套。韩王倘若不想受你控制,干脆把你五石散控制他的事情说出来,对你名声上是一个打击,也会令你成为韩国公敌,这样会让襄阳侯距离目标越来越远。”白无誉把利害关系全都摆在明面上给人看,灯烛的光在他的脸上闪烁,忽暗忽明。
赵至隼有些被说动了,可同样心情也很焦躁:“可是比起赵国来说,魏国要稍显强大。”
白无誉意味深长一笑,指尖敲击着桌面:“忧患在国内的,要去攻打强大的国家;忧患在国外的,要去攻打弱小的国家。”
赵至隼仔细品味这番话,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可是我已经奏折一封,请求韩王攻打赵国,韩王也已经批奏了,虽然不是天下皆知,但是一些大臣已经知道此事,如今突然改变主意……”
“这个就更加简单了,倘若魏国在边界突然有骚动呢?”白无誉收回了手,郑重的看着对方,一字一句的说:“这件事情完全可以交给我。”
赵至隼被说服,点了点头道:“那就劳烦白先生了,我会赶紧整顿军队,要转要去攻击的方向。”
杯中的茶已经凉了,深夜的风也格外的冷,二人坐在门口,任由冷风侵袭,腰背都未曾弯曲。
“不必。
如今韩国手握三军,分别是韩王一军,韩相一军,原本襄阳候手上应该有两军存在,只可惜被他们消减掉了。既然他们使出拙劣的手段来消减你手上的权势,那么他们手上的军队就更加不应该存在。”白无誉侃侃而谈,谈笑自若:“派兵攻打魏国,这两方军队自然都是他们两人的军队,损失的也是他们的人。若是败了,您大可以此为由头,扩充自己的军队,并且将韩国牢牢在握。”
赵至隼仔细思考这番话,没想到会突然改变的这么严重,眉头仍旧紧锁,皱成一个川字:“可若他们赢了呢?”
“不会赢。”白无誉淡淡的说:“魏国与秦国结盟,攻下魏国紧接着就是秦国,秦王是不会看着魏国被攻下的。此番进攻魏国,就是为了让襄阳候在韩国有说一不二的权势,无人可挡。”
此番话一出,已经是将此次的谈话落下帷幕,二人面面相对,在黑暗中望着彼此的眼睛,那眼中的光芒冉冉升起,宛若天空的星星。
赵至隼站起身来,拱手相拜:“从我刚刚继承襄阳侯的爵位开始,就一直由先生扶持,如今先生又为我筹谋划策,殚精竭力,我当真是感激不尽,希望能与先生携手共进。”
白无誉眺望着天边,那已经是如同墨汁打翻在白纸上一般的黑,即便是有零星的星光点缀着,也没有多明亮,好在廊下点着烛火,照亮了人的半边脸。他的侧脸宛若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嘴边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能够为逍遥侯效全马之劳也是我的荣幸,身在乱世,我身为一介商人要想保全自己,自然是君为女萝草,我作菟丝花。”
“但凡有我一日在,必定不忘先生恩。”
这是赵至隼的一句许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到也是十分动人,然而上位者给的许诺实在是太多,怕是就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听的人又怎么会听到心坎里去呢?
白无誉客客气气的点头道谢:“有襄阳侯的一句话,我心中安稳了不少,眼下夜已深,就先行离开了。”
赵至隼手作请,白无誉的脚在地面一点,噌的一下腾空而起,这一位亦是武功高手。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人怕是有许多,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空充满了黑,月黑风高,踏在房檐儿上的脚飞快的运动,人的身形仿佛瞬闪过一般,连影子都摸不着。
白无誉很快就跳出了襄阳侯府的范围,脚落在地面上,背靠着墙,缓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喉咙处的腥味还是没压住,呸的一口全都吐了出来。还好没吐到衣服上,否则回去要怎么交差。从自己怀中摸出个绣帕,擦拭了一下嘴角就扔到了一边,没事人般的离开。
他没发现,转角墙边阴影里站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