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郭镰刀没有回老家,他留了下来,给二后生他们看着工地,顺便也愿意和他一起过个年。自己也这把年纪了,也不图个啥了,有自己一口吃的,一口喝的,也就行了。看工地是个寂寞的活儿,平常有工人们在,还能一起说个话,现在大家都放假回家了,工地上就剩下他自己了,倒也清净,把门卫室的炭火炉子弄得旺旺的。二后生年前,也给他准备了不少吃食,特别是猪肉、牛肉、羊肉、骆驼肉,还有各式蔬菜买了一大堆,另外还有瓜子、花生、糖果等,他一个人根本吃不了。但二后生还是愿意多买些,父亲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当地的口音他也不是很听得懂,担心他一个人想家,就给他买了一个收音机,没事了听听评书和戏曲啥的,打发寂寞。
老郭头人老了,觉也少了,一个人闲不住,没事了就踏着雪,在工地上到处转转。夜里,他也会起来几回,披着棉袄,打着手电,在工地上到处看看,担心工地上进来人,把一些值钱的材料啥的偷了去。二后生小的时候,自己也没帮上他什么,现在自己老了,能帮他多尽点儿心,那二后生就能少操些心,可以腾出时间去思考些别的。他们年轻人是干大事的,自己这棺材瓤子了,也只能帮着看看工地,下个夜啥的了。再说,平时工地上还有做饭的,跟着食堂吃,自己也省得做饭了,可以省下不少事。现在过年了,人家食堂关了,做饭的大师傅走了,但二后生给他买的大部分是熟食,热一热、馏一馏,就能吃。
只是,有时候郭镰刀心里老觉得缺点儿啥似的,一个人听着收音机,听着听着,也会走神。儿媳妇梦兰没了,他知道二后生心里不好受,但也不知道怎么去劝他。他自己这边,整天也是瞎琢磨,常常不由得想起小孙子梦梦了。亲孙子,胜过自己的命,人老了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儿女倒不觉得什么,但对于孙子辈,他用的心思就不一样得多了,这就是典型的“隔代亲”。刚来忽林河市时,二后生也带他去曹德云家看过几次小梦梦,但每次走时,他还是觉得有些没看够,老想着多陪着孙子玩一会儿。
这不,大年初一,在曹德云夫妇和二后生一行去坟上给梦兰烧纸时,他自己作为一个老公公,就不愿去了。家里没人看孩子,便让二后生提前把孩子给自己送来。在工地上这间门卫室,爷孙俩玩得可是不亦乐乎,小梦梦已经学会走路了,但郭镰刀还是怕他碰着、磕着、摔着,就总是抱着哄,实在累了,便把梦梦放在床上,总之,不让他的小脚直接接触地皮。之前,在他得知二后生让梦梦随曹德云一家姓,他还是颇有微词的,“这明明是咱郭家人,怎么能让孩子跟着人家姓呢?再说,你又不是倒插门,姓曹没有道理呀?”为此,二后生也和他解释过,“孩子可以随父姓,也可以随母姓,这在婚姻法律上是有规定的。”至于内里,二后生也不愿和父亲解释太多。
但郭镰刀和梦梦在一起独处时,他还是不愿意理会二后生的那一套,一边哄着孩子,嘴里一边不停地叫着,“郭思梦,郭思梦,我的好孙子,你姓郭,不姓曹,知道吗?我的孙子哎,你记住了吗?”郭镰刀也不管梦梦是否听得懂,就一直这样自说自话着。在物质上,他更是任由小梦梦折腾,吃的,玩的,摆满了整个床铺,不停地喂着孩子吃这吃那,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不过瘾。直到梦梦吃得有些拉稀了,他才有些手足无措了。
梦兰去世一年多了,大年初一这一天,也算是过新年了,二后生和曹德云夫妇到梦兰的坟上,看着墓碑上梦兰那凝固了的微笑,还是忍不住想哭,最后,他使劲地揉了揉鼻子,还是想法忍住了。秀荣看着闺女的坟堆上,已经长出了些新草,虽被白雪覆盖着,但其中几棵长得劲的,还是努力地从积雪中探头出来,挺直了茎杆儿,感知着疾风的摧枯拉朽。秀荣把碑上的积雪擦了擦,点燃了一炷香,也摆上了一些过年做的供品,让地下的女儿也过个年。秀荣还是哭得很伤心,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怕她哭坏身子,曹德云和二后生将她搀扶了起来。
二后生,跑了好多地方,才好不容易买到几束鲜花,他轻轻地将它们立在梦兰的碑前,让它们靠着墓碑斜立着。要说,二后生心里还是有了个想法,不知该不该和梦兰说说,特别是有她的父母在,他便没有说出口,权当是暂时搁浅了。
而张秀玲,顺利地回了老家。因为和上次回来间隔的时间不长,家里变化也不大。但尤其让她解不开的是她从忽林河市出发的那一天,她好希望二后生来送送自己,然后能和他当面说说自己心里的想法,这种念头,压在她心里也好久了。平时忙于工作,也不便开口,尤其是那种含情脉脉的话语,应该只适合在一个特殊的场合来表达。张秀玲也不小了,遇到个品行志趣相投的人也不容易,经过这一年多来在工作中的朝夕相处,她坚信二后生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也是自己愿意陪伴他一起度过一生的人。
所以,那天在火车站,张秀玲久久不愿登上火车,她不停地回望,希望二后生的身影能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若是那样,她相信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冲到他的怀里,把自己的所想、所思、所念全部告诉他,哪怕是自己错过这一趟火车,她也在所不惜。她宁愿不回老家,宁愿独身留下来陪他一起过年。然而,直到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急切要回乡过年的人们把大包小包都在车厢里安置好了,列车员再三催促,张秀玲才极不情愿地上了车。列车开动的那一刻,她又趴着车窗回头望了望,渴盼见到的那个身影依然没有出现,张秀玲才彻底死了心,但眼泪也随着雪花的飞舞,潸然而下。
张秀玲独自在车厢里哭了很久,是那种只流泪,却没有声音的哭,把攥在手里的手绢都湿透了。挨着她坐的旅客,见她这个样子,不知何故,也没法去安慰她。是啊,少女的心思,是别人无法猜想的,那是只属于她自己心田里的百花园,里边也有荒漠,盛放着四季。不过,好在张秀玲还算理性,她在哭过后,心里舒畅了许多,也及时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把二后生放在了自己内心里一个不容易触及的地方,回了家。
家里的母亲,经过中医的拔罐烤砖治疗,身体也恢复了不少,能拄着木头做的拐棍儿下地走路了。而且更可喜的是,还能勉强帮儿子张志强凑合着做口饭,这样,张志强也能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学习了。这可是家里的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在村里也轰动了。张志强这孩子,因为家庭的变故,从小就特别懂事,在家里除了洗锅、刷碗、做饭、喂猪,还帮妈妈翻身,端屎倒尿,但学习却从没耽误过,在班里学习成绩始终是名列前茅。而且,他从小立志,非QH大学不考,理想比姐姐要高得多。为了省下一点儿煤油,他总是在天黑之前就将作业完成了,然后从村里借各种书籍回来阅读。对于外面的世界,他一概不知,长这么大,还从没走出过村子,但通过阅读书籍,他的心里早已装下了更广阔的的未来。
人家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张秀玲如此,张志强更是如此。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智慧基因只是基础,更主要的是每一步扎扎实实的后天努力。姐姐上班寄回来的钱,张志强除了买纸买笔,很少花,平常孩子们吃的零食,他几乎没尝过是啥滋味。这次,姐姐回来,买了一些,他也没怎么吃,他装作说不好吃,就都给苦命的妈妈留下了。对于他自己,也有的是办法,他想法从知识的海洋里汲取能量,让自己的精神世界始终是充盈的,饱满的。
回到家,张秀玲便一刻不停地忙碌起来,打扫家、压山药粉,蒸馍馍,煮豆馅儿,磨黄米面等,一件接着一件,每天都忙到很晚。挣了工资了,也帮家里买了几斤猪肉,好歹不再让妈妈和弟弟再像往年那样,过素大年了。张秀玲还特意给妈妈和弟弟每人买了一身新衣服,为此,妈妈唠叨她又乱花钱,也不知道省着点儿。而弟弟志强,一直到大年初一的早晨,才把新衣服换上,年前那几天,他都一直没舍得穿。从眼神里能看得出,志强还是蛮喜欢姐姐买回来的这身新衣裳的,光怕窝着压着,连一点儿褶儿都不愿被压出来。
过了正月初六,张志强就把新衣服换下来了,又换上了以前的旧衣服。他觉得年基本上算是过完了,没必要再穿这身新的了,他留着等将来出去参加竞赛时再穿。张秀玲看出了弟弟的心思,劝他接着穿吧,穿坏了她再给买,但张志强笑了笑,和姐姐说,“姐,你挣个钱也不容易。现在工作了,也该给自己攒着点儿,将来搞个对象,出去看场电影啥的,总不能老让人家出钱吧!”
这些天,张秀玲忙乎得早忘了想这些事,经弟弟这么一提醒,心里的那块柔软地,又被触碰了,脸也不由地红了,不由得又惦记起二后生来,“凯,也不知你自己一个人的年,是怎么过得?有热乎饭吃吗?是不是天天都是靠酒精麻醉着自己?……”
张志强冰雪聪明,从姐姐的表情变化还是看出了些端倪来,悄声问道,“姐,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仪的了?他是干啥的?人品咋样?”
“哪里呀?我还不着急呢,你个小孩子懂得个啥?你就这么急着把你姐嫁出去呀?”张秀玲把头弯得很低,脸上也是阵阵红霞飞过,“强,你就别操心这些事了!记得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争取在几年后考进QH大学,为咱家争口气!那样,爷爷、奶奶、爸爸,他们在地下,也可以欣慰地安息了!”
一句开玩笑的话,一下子让张秀玲又说得有些严肃了,张志强便不再多问,转头去一旁的小桌子上,去忙自己的事了。再看那张小桌子,还是父亲活时候,用几块废木头锯了以后,钉成的。当年自己用它来学习,现在弟弟接着用,上边刷的油漆已经磨掉了很多,仅剩的不多的漆面,也很显暗了。中间有一条桌腿还坏过,后来又补上的那条腿子,和其他三条腿也明显地不一般长了,放在炕上,还有些起翘,高低不平,没办法,张志强每天用时,还得在底下垫点儿纸隔板,才不那么硌悠了。但尽管是这样,依然没有影响到他对学习的专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