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已听不出方才那样反应强烈甚至意欲求死的痕迹,仿佛是就这般再次妥协挺听从他的安排,只要能找到父母,别的事她都依了他。
这样的乖巧令缪靳升起无限爱怜,同时又有些隐秘的愧意。可她的性子太难捉摸,来历甚至连归云都看算不得,他唯有对她严厉一些,别别她的性子,如此她方能绝了妄念,死心塌地待在他身边。
她现下受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但每每看到她眼中那消失不见的抗拒与不可捉摸,他便知道自己是对的。她只需要受这一点委屈,其余任何事他都不会再委屈了她。便是有,他都会替她摆平。
“妤儿今日受的委屈朕都知道,日后,朕必会好好补偿于你,再不让你受丁点委屈。”
他垂眸望着她纤长浓密的眼睫,黑眸坚定,于心底补充道:以前王妃之位不曾应你,现下,便许你以后位偿之。
“天师无甚大碍,不需你亲自看望,你若想见他,便吩咐人将他叫来便是。”
纪妤童笑了笑,轻轻嗯了声。
许是为了补偿她,对她提出想快快见到天师的要求,缪靳也当场应了。遂次日他早朝时,她便在已经挂了由他亲笔写下命工部精雕细制着凤栖宫三字的宫殿里单独与天师见了面。
再次踏入这座大殿时,归云的心情与上次完全不同。他研习术数三十余载,对天命所归之理自是比旁人都懂得信得。
对这位娘娘,他有敬,有好奇,也有即将要间接对不起她的愧疚。遂一进殿,他便深深一拜:“臣,参见娘娘。”
五月里的京都几乎日日艳阳,今日也不例外,两扇厚重的雕花红木殿门大大的敞开着,和煦的暖风穿过门窗进来,将殿内玉质的铃铛吹得叮叮作响无比悦耳。
被叫坐在下侧方的归云因为对方一直没有说话,便也一直安静的垂眸坐着,那些清脆的叮叮声似奏乐般时停时响着钻入耳中,令他也稍稍分了神。
“本应是我前去府上探望天师的,现下反劳得天师带病入宫,实是抱歉,还请天师见谅。”
清凌的与这玉铃铛相差无几的清悦嗓音响起,归云忙收敛心神姿态从容的起身回话:“娘娘言重了,臣本应主动求见,却反累得娘娘提及才是。”
纪妤童微微一笑,再次示意他坐下后,才说道:“不知天师现下身体恢复得如何?”
“劳娘娘挂心,已是无甚大碍。”
“那便好,只不知天师当日因何突然受伤?”
归云微不可查的顿了下,若无其事的从容应对:“娘娘容禀,臣受得皇命为我天启占卜吉祸,那日会失礼于皇上与娘娘殿前概是因此前方日夜不眠卜算几日。是臣托大以为尚有余力可以再为娘娘卜算,不想终是力有不逮,让娘娘受惊失望,是臣之过。”
“原是如此。”
纪妤童此方恍然大悟,余光见殿外正端着茶盘示意的含英便微微点了下头。
含英脚步轻快的走进来向二人福身行礼后,将青碧茶杯轻放在二人手边,重又蹲身福了福退了出去。
“我不怎么懂茶,只是觉得此茶入口清醇后味回甘,甚妙。请天师一品。”
归云起身谢恩后方端起茶杯,杯盖错开,清透微绿的茶水飘渺而上,醇厚微甘的茶香瞬息盈入鼻息,令人不由自主将身心放松下来。
微熏的晨风涌入,吹响殿内四角悬挂的玉铃铛,伴着清脆悦耳的叮叮之音,饮一口清香扑鼻的好茶,当真是妙极。
纪妤童静静看着他神情舒缓脸上微带笑意,又等他将茶杯放下,才带着隐隐的急切与期待说道:“不知天师今日可否为我解惑?”
归云来之前便知此行目的,听闻此话自是无有不可。
“臣今日,定不负娘娘所望。”
“上次天师既未问我生辰八字,亦未看我手相,今日可要补上,亦或是仍是观面即可?”
归云此次却是连她的面相都不打算看,甚至从始至终都不曾看过她的脸,和,她的眼睛。
“生辰八字,手相,面相,皆是我等卜算之媒介。前日臣已观过娘娘面相,不需不再看,只不知娘娘今日之惑可还是与上次相同?”
纪妤童却是眼眸清亮的看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丝无奈道:“我想请天师帮我算一算,我一直不得真章的时刻。这个时辰我自己也不甚清楚,只记得很重要。仿佛是曾在梦中经历过,却如隔云望月看不真切,总会在午夜梦回想到它,我便想着若不看清它,只怕是要生出执念囿于其中了。”
一个未知却重要的,时刻?倒是有趣。
她的面相归云已记在心中,只要不去算她的命线,便不会受到反噬。遂他便只从她的面相中规避命线只卜算时点来算即可。
在他闭眸沉心掐算中,殿内清脆的叮叮悦耳声一直不曾停下,只奇怪的是,身体并未有感觉到晨风佛来。
他卜算的速度很快,比以往为她看算的大师都要快。
在他放下手睁开眼的瞬间,纪妤童停下指尖敲击玉镯的动作,缓声问道:“天师可有了答案?”
归云点点头,心中仍是有些疑惑。有的人一生只有降生与死亡两个重要时刻,有的人除此之外另有人生四喜时与命线极重之时,但多数时候的命线都是极为平静的。
而纪娘娘所问的时刻,他刨去了生与死,竟还有五个要时之多,他方才已算掉两个,那么还应有三个。去掉一个册封之时,怎会还有两个?而且三个时间间隔竟都在同年?当真是怪极。
他下意识忽略了时刻的重要性,起身回道:“回娘娘,臣算得与您相联极重要的时刻有三,一为天启元年八月一十七日未时二刻。一为同年十月一十日亥时一刻。一为同年十二月九日巳时一刻,此三个时刻均与娘娘之安危无恙,请娘娘放心。”
一个八月中旬,一个十月初中,一个十二月初,三个时间点都在同年且相距不远,但纪妤童却是瞬间就锁定了一个时间。
她压下心中陡然升起的狂喜,眸中亦带着单纯听得会无事发生的欣喜,莞尔一笑道:“天师果然是能通天意之人,不过盏茶时间便能算出如此多而详细。那我便只需安心静候这三刻的到来,也好让我得知究竟会发生什么让我如此耿耿于怀之事。”
归云对她的赞扬报以云淡风轻一笑,“不知娘娘可还有何惑需解?”
纪妤童心事已定,便半真半假道:“不知天师可能算得我何时方能与父母相见?”
这个问题归云只在心里掐算便得了结果,他眉头有些古怪的挑了下,旋即拜道:“回娘娘,您与家人团聚之日,就在三日后。”
“三日后?”
缪靳俊眉微动,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点点头道:“倒是算得不错。”
纪妤童仍是有些懵然,她脑子里乱乱的,有猝不及防,有期待,也有不敢相信,听他如此回答,诧异道:“皇上为何有此一说?”
缪靳也不瞒她,握着她的手在望不到边的御花园中缓步徜徉道:“朕正要与你说起,三日后,便是纪家人进宫见你之日。”
“......原是如此,”
他是皇上,是天子,他一句话便将她的身份陡转,那么天师如此轻易便算得她“父母”所在也就不稀奇了。
巨大的失落霎时将她笼罩,浑身的力气也仿佛被瞬息抽干,她顿住脚步,就这么茫然而无焦距的看着前方,心中却又有股莫名的落定之感。她期待能见到父母,那样她就可以完全放松的依偎在他们身边,停下脚步停下谋算,可以安心的休息。
可她又怕见到他们,在这个封建的,阶级严重的时代相见,他们会不会遭遇压迫,遭遇危险,能不能适应,甚至他们有没有在那场几乎颠覆朝廷的战乱中受伤...
当真的得知不是自己的父母后,冷静过罢,纪妤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庆幸。
待回过神才发现他们走到了一片开满了粉色白色莲花的人工湖边,安静的夜色里,一弯明月悬挂当空,幽幽莲香扑了满息,目光所及之处莲花盛放,月光的清辉洒落湖中映出一轮孤寂的倒影,她好似闯入了梦幻之境一般,目光怔怔的落在这比画还要美的一幕中。
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也被这沁人心脾的莲香抚平,心内只余一片安宁沉静。
她着迷于眼前的美景连周遭的一切都忽略了,直至身子被一具高大宽厚又灼热的身躯从身后拥住,她方如梦初醒,却是将被束缚在腹前的双手轻轻拧动了下转而轻放在身前微褐的大手上。
听得一道灼热的气息在耳边亲昵的响起:“妤儿喜欢这里吗?”
纪妤童清亮的眸中满是赞叹,靠在身后胸膛的头轻轻点了下,如头顶皎月般美丽清冷的脸上扬起一抹醉人的笑意:“这里很美。”
缪靳垂眸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脸上比湖中盛放的莲花还要惊艳的笑靥,呼吸不由一滞,半晌方轻轻吐了气息,柔声低语:“确实很美。”
纪妤童以为他说的亦是夜色下的美景,不禁美目微弯。
她却不知他口中说的,是她。
缪靳轻易便从她脸上看出她的想法,也并无向她解释的意思。有些事他心中清楚便已足矣。
“刚才在想什么?”
纪妤童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有些失望,有些茫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