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野的风都在这一刻怒号起来,席卷着一望无垠的、一无所有的黑夜,白玉伸手,探入陈丑奴衣襟,将那块带着血迹的玉珏慢慢地拿出来,攥在手里。
陈丑奴没有动,仿佛她抽走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比如,他的骨头,比如,他的心……
白玉抓着那块玉珏,寒声道:“放我下来。”
陈丑奴动了,他拢紧双手,非但没有把人放下,反而抱得更紧,更用力。他突然有种莫大的恐惧,他恐惧这个人,这一切……会化作泡影,会弃他而去。
他不放。
白玉重申:“放开。”
他发疯也似的拢紧手,白玉一掌劈向他后颈,从他背上跃开,一个空翻降落在芒草飞扬的山径上。
陈丑奴抱住胸前的破背篓,艰难地站稳,紧抿的唇角溢出鲜血。
白玉没有回头。
在一片没有尽头的风中,他们各怀心事,互不相干,也互不相让。
白玉向前走,陈丑奴跟上她。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东屏村。
一路无话。
幺婆婆还坐在院中石桌上等,听到院门口的动静,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她先叫白玉的名字,白玉没有理,她企图伸手去抓,被从后赶来的陈丑奴扶住。
陈丑奴将她安慰完,送下山,回来,院里很静,屋里很黑。他走进堂屋,把胸前的破背篓放在桌上,看了眼白玉紧闭的屋门,低下头,绕到屋后的水井边去洗漱。
他洗脸上被野柳村男人打出来的伤,也洗嘴角被白玉打出来的血,洗伤时手脚麻利,洗血时,动一下,停一下。
洗完,他又摸了摸被白玉打过的后颈,想:好疼啊。
被野柳村那帮冲他喊杀喊打的男人群殴时,他没觉着怎样疼,可是挨了白玉这一掌,他疼得仿佛心口都在震颤。
她要他放开手,他不肯,她话也不说,说打就打了。
她平时把话说得那么漂亮,可是到头来,翻脸比翻书还快。
八里的路,硬是一句话也不屑于跟他讲。
陈丑奴擦掉脸上的水渍,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突然又想:可是,她即便这样决绝,这样冷漠,最终,也还是乖乖地回了他的家,住进了原本属于他的卧房。窗内一片昏黑,一片寂静,她应该是睡了,并没有打包行李,扬长而去的意思。这是不是意味着,其实她今夜说“放开”时,并没有想跟他一刀两断,只是恼他事前隐瞒,气他擅作主张?
陈丑奴心思沉沉浮浮,突然躺下,直着眼睛望星空。
星空很美,白玉也很美。可是星空遥不可及。
白玉呢?
白玉是触手可及的,但似乎,又是比星空还要遥远,还要虚幻的。
陈丑奴伸手在胸口抓了抓,就这样躺在井边的草甸上,阖目睡了。
这天夜里,白玉做了她最不愿意去做的梦。
她梦见李兰泽坐在大丛大丛的蒲公英里,微虚着眼,眺望远空上的飞云。蒲公英是白的,飞云是白的,就连他,也是纤尘不染的一身白衣。
他坐在这世上最纯净的白里,像坐在云端,坐在梦里。她在云下,伸长了手臂去够,去喊,好半天,他才一垂眸,探臂将她捞上去。
可是,云端不是人人都能攀的。石破天惊,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雷霆,闪电……齐刷刷涌向她,劈向她,要把她从云端拉拽下去,踩踏下去……她听见铺天盖地的谩骂,诅咒。她听见刺耳的裂帛。她看到自己身上的衣袂碎成一块块残片。她看到自己的腿,自己的胸……
她看到无数双瞪得发直的眼,在一片片被撕裂的夜空后……
惊雷訇然,雨声如瀑,夜半深山突然被暴雨席卷。
陈丑奴衣衫微湿,用力敲着白玉的屋门,半晌无人回应,可里面的梦魇声却不曾消失。
他急得一头汗,将屋门撞开。
白玉睡在床帐里,四肢颤栗,嘴唇哆嗦,像严风中,一片被万箭穿射的败絮。陈丑奴触目惊心,上前摸她额头,触手所及尽是涔涔冷汗,心焦之下,撩开帐幔坐上床去,把人抱入怀里。
噩梦中,一声又一声揪心的呼唤震入耳膜,绳索一般,绑住她,揪住她,把她从深渊往上拽……白玉浑身一震,睁眼刹那,一张模糊的脸近在咫尺,黑暗中的双眼如世间仅余的焰火,她神魂甫定,突然飞蛾扑火似的把面前人抱住。
陈丑奴一愣,旋即也抱紧她,低声道:“别怕……”
他也说“别怕”,就像那晚在院中,她对他说“别怕”一样。只是那时,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的伤痛所在,而这时,他并不能真正地触及她的伤疤。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也许她不说,她发怒,她冷漠,不是因为她无情……而是她的疤,或许和自己的一样,都可怕都连他们本人也不想、不敢去面对它……
手掌盖下去,一片皮肤汗涔涔、冷冰冰,陈丑奴抓起被褥把怀里人裹住。
轰隆隆的雷声砸在窗外,一个世界波翻浪涌,风雨飘摇。
陈丑奴抱紧怀里人,给她港湾,给她依靠。
熹微拂晓。
山鸟在雨露未干的枝头鸣叫,白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睡在一个人的怀里。
她微微蹙眉,抬头,看到一个方而平的下巴,上面冒着青青的胡茬。
陈丑奴抱着她,是靠坐在墙上睡过去的,此刻,他还没醒。
昨夜的种种从脑海里纷沓而过,时而是旷野上的冷战,时而是梦境里的纠缠,时而……是一声声揪心、焦灼的呼唤,和一次次低沉、坚定的安抚……
白玉心里一震,搁在男人胸膛上的手赧然地握拢。
窗外鸟叫不绝,察觉到怀中人在动,陈丑奴眉心一蹙,缓缓睁开眼睛。
白玉正巧对上他的眼神,第一次因为局促而闪开了目光。
陈丑奴眼眸微垂,默默看着她,片刻,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低下头去,贴近她耳畔:“我不问了。”
白玉震了震。
陈丑奴低低道:“你别生气。”
沉没于心底的碎片又如被搅动的浮萍,在胸口飘飘荡荡,白玉握紧双手,深深呼吸,陈丑奴坐直,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脸庞,与他相视。
他的脸被朦胧的曦光照亮,伤痕累累,乌七八糟,一双眼睛却依旧澄净而明亮,炙热而柔软。白玉胸口一酸,铁石心肠渐渐软下,别开眼道:“去拿伤药来。”
陈丑奴听她终于开口,心中尘霾散尽,一笑应下。
盘坐一夜,腿已经被白玉压麻,陈丑奴刚一动,眉毛便开始打结。白玉反应过来,替他把两条腿摆直,然后径自下床,去橱柜那儿取了消肿化瘀的药膏。
陈丑奴受宠若惊地看着。
白玉只当看不见,爬回床上去,用手指给他脸上涂药。
他这张脸经昨夜发酵,眼下实是五彩斑斓,凹凸有致,白玉刚给他涂颧骨上的棍伤,就听他“呲”一声,往边上躲了躲。
白玉压着火气:“现在知道疼了?”
陈丑奴撇撇眉,不动了,过了会儿,道:“脖子后面最疼。”
白玉不理,反应过来后:“……”
陈丑奴双眸微转,斜着眼打量她。
白玉径直迎上,回怼道:“我还以为是心最疼呢。”
陈丑奴后悔,便亡羊补牢:“其实是的。”
白玉挑眉。
陈丑奴:“只是心里擦不到药。”
白玉:“……”
陈丑奴见她不动,自己伸手在罐里裹了药膏,试图往后颈擦,被白玉一把抓住。
“我打的是穴位,有伤也是内伤,一会儿运功给你把淤血化掉。”
白玉抓起他的手,将他指尖的药膏涂到他眼角上去,陈丑奴眯起眼睛,听到白玉问:“知道什么药能擦到心里吗?”
陈丑奴不答。
白玉便只给他擦药,而不做下一动作。
陈丑奴:“……什么药?”
白玉松开他的手,扬眉:“心药啊。”
陈丑奴:“……那,何谓心药?”
白玉:“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陈丑奴:“……”
白玉正经八百地擦药,擦完脸上的,又让他把上衣脱掉,给他处理肩膀、臂膀上的棍棒伤。忙完,白玉把瓷罐盖好,拿回橱柜上去放,陈丑奴恹恹地坐在床上穿衣,穿到一半,白玉过来,抓住他双手。
陈丑奴抬头。
唇上一软,白玉蜻蜓点水的吻如风一样,一刮就没了。
陈丑奴瞪大眼睛,在人走前,迅速出手,将人带回怀里,压向榻上。
窗外风声起伏,一树树的雨露哗然降下,又是一场骤雨。白玉被他吻得七荤八素,逃离魔爪时,脸都憋得通红了,恨恨地朝他胸口一顿捶。
陈丑奴不动,任她打。
白玉深吸一气:“我发现你这人也不是很正经。”
陈丑奴:“也?”
白玉耳鬓又一红,却不甘示弱,把眉一扬:“跟我挺配。”
陈丑奴笑,又要压下来,白玉兔子一样地逃到了床下去,陈丑奴扑空,坐起来,摸摸后颈:“还未运功疗伤。”
白玉微笑:“你接着装。”
说罢,背起双手开门而去。
陈丑奴放下手,还是笑。
白玉站在堂屋方桌前,打量桌上那个身残志坚的破背篓,陈丑奴阖上屋门,从后走来,把背篓端到面前,一样一样地拿出里头的物件。
“花瓶。”陈丑奴拿出一个豆绿色的小花瓶,笑着在她面前一展,放在桌上。
后边是妆奁,里面成套的梳妆用具,包括镜面。
再后边,是一袋面粉,一个西瓜,一摞红纸,一包饴糖。
陈丑奴如数家珍,一样一样地在她面前展过去。
最后,他捧出一叠红彤彤的衣物,向她抿唇一笑:“红嫁衣。”
又捧出一条红彤彤的镶穗方巾,道:“红盖头。”
白玉眼眶一酸,忍住,质问:“你的呢?”
陈丑奴:“嗯?”
白玉没看他:“你做新郎官,不要穿喜服啊?”
陈丑奴“噢”一声,又把双手伸到背篓里去,竟跟变戏法似的,又捧出了一套红彤彤的衣服。
他一笑,眼睛都微微弯了起来,声音却很小:“我的。”
白玉泪水盈眶,一时间更不敢去看他,别开脸去,借绾头发的动作把泪擦了,扬高头,答:“倒是挺周到的。”
陈丑奴放下喜服,将她扳过来,抬手去擦她的泪。白玉试图推开,推着推着,泪水一下子失控也似的直往下掉。
陈丑奴将她的脸捧住。白玉闭紧眼睛,死活不肯看他。
陈丑奴一点一点地替她把泪水抹净,最后在她眼睛上轻轻一吻。
“大后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陈丑奴低低道:“我不会让你哭的,我会让你常常笑。”
白玉吸吸鼻子,长长的眼泪顺着眼尾流下,滴进陈丑奴的掌心里,她终于睁开眼睛,隔着一片濛濛水雾,望进陈丑奴那双黑漆漆、也亮晶晶的眼睛里,沉默之后,再次确认:“和我成亲,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她说:“我从前很糟糕,很糟糕。”
她把每一个“糟糕”都咬得很清晰,甚至于很坚决,陈丑奴伸手把她紧蹙的眉心抚平,回应道:“不会。”
他一字一顿:“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