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常年积雪,东西横亘千里,高三千丈。中部山势低平通达,既是北域与中土间商贸之路,又为两国驻军争锋之地。
雪山正南名南城,傍晚,时值腊月,寒风凛骨。
篱笆院内见一布衣少女正临井提水,少女力气不足,半人高的木桶每次只得半桶,眼看门外的水缸将满,少女挽了衣袖拭去鼻尖的汗水,侧身倚了门框稍作休息。少女年在及笄,鸭蛋脸,面容姣好,长发随便打了个暨挽在一侧,虽是粗布麻衣却干净利落。
少女想着爹爹走前答应带胭脂水粉回来,心里便似抹了蜜一般,忽然听得院侧“咚”的一声,不由叹声道:“凉京,说了多少次走正门!走正门!每次弄坏了栅栏爹爹又要骂你!”
随着一声“咦”从山墙侧探出个小黑脑袋,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蓬头垢面,只留的双清澈的大眼滴溜溜乱转,被唤作“凉京”的少年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这招“飞鹤展翅”可是一飞冲天落地无声,没道理被你发现!”说罢后退几步作势又要翻出去。
少女娇喝一声几步跨过去一把揪住凉京的耳朵,提溜到墙角一指歪斜的栅栏“这叫一飞冲天?”再指地上一对黑脚印道:“这叫落地无声?”
凉京双手乱舞哇哇乱叫:“松手,疼。。疼。。”少女手上用力拧了一圈这才收手叉腰气鼓鼓的站在一边。凉京一手搓着耳朵一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好的烧鸡,道:“园姐,我这可是给你送晚饭来的,当真不识好人心”。
少女姓李,单名一个园字。看了面前的烧鸡忽的拉下脸来,沉声道:“你又偷了谁家的吃食,快给人家送回去,这种便宜我可吃不得”。凉京又急又气:“谁他妈偷了,老子陪乔家小胖子练了几天武,拿了不少银子,再说说书先生不是说了吗“君子要要拿银子,娶媳妇就得道”,老子被先生说了以后再也没干那偷抢的勾当!”
李园看他气急败坏不似作假,又听他把先生的话说的狗屁不通不禁哭笑不得,一把拉过凉京道:“好好好,我相信你便是,赶紧把脸洗了”,说完舀来水,拿了手巾,推了凉京一把道:“快洗,一会爹回来看到你这样子怕是又要说你游手好闲了”。凉京小声嘟囔:“洗得再干净明儿又脏了,洗不洗又有什么打紧”。嘴上这样说,还是挽起袖子胡乱摸了几把。
李园收好了烧鸡,远远瞧得凉京胳膊上几道红痕,上前掀了上衣,只见他胸口背后大大小小十几道伤口,多是旧伤,新添的伤口反而小又少些。李园心疼的要落下泪来,道:“你不是说陪练不会受伤的么,怎地这么多伤疤,疼么?”
凉京嘿嘿一笑道:“本来是不会受伤,但那小胖子最近不知道失了什么心疯,非要练一套狗屁剑法,其他几个胆小鬼自然没人敢陪他练啊。我就说了,练是可以,一得用木剑,二得加钱,练一次二两银子,嘿嘿,那胖子一口答应下来。”凉京脑袋一歪,思索道:“不过说来奇怪,小胖子越练越离谱,后来他不但伤不到我反倒被我刺中几次,要不是仗着护院教他的几套步法,早就被我打倒了”
李园嗔道:“看把你能的,你当真打了乔家少爷?他家没难为你吧?”
“那哪能啊,别看胖子是少爷出身,为人还算义气,我刺中他一次便多给一两银子,还说我若真把他打倒了就教我一套步法,嘿嘿,我看保不齐两三天里就能学到手了”
李园添了柴火将火盆撩拨的更旺一些,又端了碗热水过来,道:“听你这么说这人确实不似一般少爷,不过我看你也别再陪他练剑了,哪家少爷没个脾气?保不齐哪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凉京大大咧咧坐在火盆旁,笑道:“不说这些,李大伯应该是去市集卖兽皮去了吧,怎么婶婶也不在家?”
“我娘给人家缝制了些衣裳,给送过去了,估计一会便回来”,李园盯着凉京道:“今晚又要住破庙里吗,要不我让我爹收拾下东屋,你暂时住着算了。”
凉京摆摆手“庙虽破好歹也是座庙啊,我一个人住那么大个地方,又有好多菩萨佛祖陪着我,又逍遥又清净,别提多舒服了!”拍了拍胸脯指着自己道:“再说你没听说书的讲了吗,自古大侠多风尘,我这就叫叫那什么”一拍脑袋“叫风餐露宿,浪迹江湖”。
李园笑骂道:“呸呸呸!就你还大侠,怕是晚上就被林里的狐妖给吃了去!”
凉京也不搭话,只埋头喝了几口热水,又拢手在火盆上搓了几下,这才站起身来从衣襟里摸出一支精雕琉璃簪放到桌上,道:“青水斋的店家说这簪子是刚出的新品,好多大户小姐都买了去,我想你带着肯定比她们好看,嘿嘿,天不早了,我去庙里练会剑法。”说罢便疾步推门走了出去。
李园呆楞片刻,等反应过来拿了簪子追出去,凉京却已出了大门,只得追在身后喊道:“我我不能拿你这么这么贵的东西,你倒是吃了晚饭再走啊!”越追越远,已只能看到前面一个模糊的身影,李园再也跑不动,弯腰气喘,听得前方远远传来一句
“我都吃过啦,知道贵就每天多带一会好啦!”
李园看着手上的簪子,玲珑剔透,珠润圆滑,既心疼又高兴,只拿小手摩挲半天,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收到怀里,抬头看着远方,风吹红了面颊,却不知是寒风还是春风。
转眼半月,李园院内晾了衣服,瞧见爹爹坐在门口发呆半晌只是叹气,心里跟着一紧。这几日眼看爹爹愁眉不展,几次开口询问却被一句“女孩子家家莫管大人的事”打发了过去。但听闻邻里传言近日山里下来只妖怪,四处作恶,只搅的人心惶惶,虽朝廷下了官文重金悬赏捉妖勇士,但城里的壮丁早就被捉去从了军,又哪里来的了勇士。
李园忖道:“对了,听说妖怪专往人多的地方作乱,莫不是市集早也关门大吉,怪不得爹爹山也不敢上了,兽皮也没卖出多少。”
“吃饭了!”李园娘在屋里喊了一句。
李园看着爹置若罔闻,顺着又喊道:“爹,娘喊我们吃饭啦!”李伯这才慢慢站起身来,拍打了衣服道:“怎地又到晌午了?”
李园爹名李安,以打猎为生,偶尔打些难得的花虫小熊瞎子之类整个卖给城里的富贵人家,倒也能拿不少钱。入冬前攒了不少兽皮,本指望天冷了卖个高价谁曾想碰如今这等倒霉事。
屋内桌上两个青菜一盘兔肉,李安夹了块肉嚼了两口只觉索然无味,筷子一摔,端了酒碗一饮而尽,道:“妖怪个屁,哪里有妖怪,老子上山几十年,也没见过半个妖怪”,说罢看了李园娘一眼“倒酒”。
李园娘本姓赵,娘家人丁稀薄,双亲过世后,跟远方的亲戚几乎断了来往。斟满了酒,李园娘劝道:“少喝点,这都下了官文自然做不得假,官府还骗你不成!”
李安哼了一声“官府又怎地,我看就是官府跟商贾勾结,拿了一张破纸糊弄百姓,为的就是罢了集市,让那些个掌柜卯足了劲抬价,断了我们这些个散户的活路”
李园娘抬手做噤声道:“可不敢乱讲,被人听到怕是要出祸事!”
李安脖子一歪,一指墙上挂的牛角弓道:“怕个屁,老子黑瞎子都撂倒过还怕几个衙门当差的。”
李园娘叹气道:“那几个掌柜不是托人捎了话来说要出钱收了咱家的兽皮兽骨么,还说专门派人来取,不比你天天挑到市上强?”
李安听了这话,脸涨的通红,一手拍到桌上,怒道:“这群狗日的,一个个心黑的跟他娘的锅底一般,价格压了一半不说还要老子保证月月供货,也不睁大了眼好好瞧瞧我李山的兽皮,整张下来除了眼窝哪里还有一个窟窿”。
说着又拿酒喝了一碗,“老子就是都烂在手里也不卖他们一张”说罢站起身拿下墙上的弓箭拉开弓弦道:“我李安别的不行,要说箭术,嘿嘿,怕是整个南城也难逢对手”。
李园看娘使的眼色,赶忙道:“就是就是,爹爹箭术举世无双,我还没见过哪个猎人打猎能只打眼睛呢!”
李安这才讪讪收了弓箭,叹道:“我知道你个小妮子还在埋怨我没给你买胭脂水粉,不过不打紧,赶明儿咱就让你娘把剩的那张两虎皮裁了,给你娘俩做身虎皮袄。”
说完忽地想起什么,看着窗外的枯枝道:“也不知二娃在军队咋样,吃的可好,穿的可暖,唉!这小子从军这些年也不曾捎来半句口信!”
李园娘放下碗筷瞧着桌底道:“老刘家大娃去年年底倒是回来一趟,说是咱家李远山战场立了不小的军功,还给提拔做了官哩,怕是公务缠身没来得及让人捎信回来。”
李安听罢眼中一亮,转身盯着夫人道:“你这婆娘这种喜事倒藏着掖着也不曾知会与我!”不顾李园娘回话又道:“我早就说这小子将来要有大出息,从小跟着老子下河捕鱼上山打猎,战场上杀几个蛮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咱老李家怕是要出个了不得的人物!”
说罢哼着小曲晃晃悠悠朝里屋走去将且贪睡一会,过了门槛,又转头看着李园的发髻道:“也给凉京那小子做一身,也算是算是提前备些嫁妆。”说完转头几步歪倒床上睡了过去。
李园面皮一红,嘤咛一声扑道娘怀里道:“爹爹又在胡言乱语取笑人家。”
李园娘轻抚女儿笑道:“你且跟娘讲,是不是对那孩子有意?”李园听了只把头埋的更低却不言语。李园娘轻叹一声,道:“凉京那孩子身世凄苦,打小没有爹娘,他爷五年前又没的蹊跷,少人管教早些年确实顽劣了些,没少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按理说我可不放心把宝贝女儿交给他。”
倏地衣襟一紧,却是被李园用力握住,不由苦笑一声“不过近来这孩子倒似变了个人儿,虽然还是邋里邋遢没个正形,倒也谋了几份正当营生,还拿钱还了偷过的物什,上个月护城河护堤修坝我还看他在那里搬石头哩,听说还去过什么镖局想应个镖师,却被人家嫌弃年小单薄赶了出来。”说到这里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园一下抬了头满面绯红气嘟嘟的拿眼瞧她,李园娘收了笑声拿手刮了下李园鼻梁道:“你瞧你,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当真女大不中留!”
李园双手摇着着娘的胳膊,拉长声道:“娘!”
李园娘搂过女儿“咱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那些个条条框框,凉京这孩子蛮讨我欢喜,将来让你爹教他拉弓射箭,卖些力气也能给你温饱,倒是你”看着怀里的女儿道:“你怎么想的,娘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李园低头瞧着脚底,却不敢正眼看人,李园娘道:“看来倒是娘多心了,我看邻村的马公子倒也不错,相貌端正,一表人才,还会读书写字,听说去年还中了”话未说完却被李园急忙打断:“娘?我才不”
李园娘指着李园额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成,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呀!”
李园思索良久,抬头满脸娇羞又是坚定,一字一字道:“我我非凉京不嫁!”却看娘笑盈盈瞧向自己,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一霎没得踪影,只臊的双手捂了脸颊羞赧不止。
脑海里却挥之不去的徘徊着一句
“我非凉京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