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崇身子往前倾,盯着苏肃。
“那她是为什么自杀?”
苏肃却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从眼镜上头瞄孙崇一眼,又低头想想,似乎在思考该不该开口。
“是不是和她继父有关?”,孙崇问。
“你知道?”,苏肃放下茶杯,“你怎么知道的?肯定不是蔡嘉怡跟你说的,难道是她妈妈?你见到她了?”
孙崇不知道苏肃有多了解蔡嘉怡,怎么能凭借继父两个字就知道他跟蔡母见过面,太厉害。
“我昨天见过她,”,孙崇说。
“哎,”苏肃叹口气,“我真是拿那个女人没有办法,太野蛮。”
孙崇抿嘴。
苏肃又抱怨了几句蔡嘉怡的母亲,这才说道——
“蔡嘉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自杀时,才十二岁,”,苏肃缓缓开口,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郁郁葱葱的大松树。
“那件事在县城闹得很大,因为还牵扯到一桩故意伤人案件。她是在打伤了继父之后选择跳河自杀的,索性被附近村民救了。被救上来之后,她一句话也不说,不说自己为什么跳河,又为什么打伤了继父。所以她被关进了劳教所,在里面待了一年。”
“虽然现在看不出来,但是蔡嘉怡的自尊心很强。我那时候刚从国外读完心理学博士学位回国,有一份杂志说青少年犯罪,中间就说了蔡嘉怡的事,我很好奇,就去找她。我跟她表明了身份,拿身份证、护照、钱抵押,保证我是个好人,是个心理医生,想帮助她,要她跟我说话。
……一个字都不说。”
“我那时候还没有工作,每天就跟在她后面,求她跟我说话,就像她求你一样。”,说到这里苏肃对孙崇笑笑,“每个有心理疾病的人都羞于向他人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不认为这是一种疾病,反而认为是自己太脆弱,没用。”
“我等了一整年,她都没有接近我的意思,比你固执百倍,于是在年末我就来到了湖滨市。过了两年,我偶然在路上遇到她,她完全换了个人,精神满满,还主动跟我打招呼,说她在哪哪工作……我一眼就看出来她是狂躁发作,于是又开始劝她接受治疗。”
说到这里苏肃摇摇头,“一聊就跟我吵,我家里的古董被她砸了不知道多少,一度我都想把她锁起来,直接灌药。那时候她突然接了个剧组跑龙套的工作,看起来很喜欢的样子,甚至主动跟我说她要当国际巨星,我就把古董的钱给她算算,跟她说,你不接受治疗,我就把欠条拿给警察看,到时候谁敢用你。”
“她是真的喜欢演戏,我这么一说她就怕了,就说,可以接受治疗。我就给她催眠,想知道过去发生什么事情,催眠了也不说,就是哭,试了好几次,哭得我脑壳疼。”
孙崇对他苦笑,这些他怎么可能想得到。
“我可算是被她虐待地够惨,当然是我自己找的,一开始就是好奇,但是后来……”,说到这里,苏肃含糊过去,“所以我把每次的治疗费又往欠条上加,唬她说这些钱足够让你蹲监狱,到时候名声什么都没有了,看你怎么当国际巨星。那次催眠我终于问出了点东西。”
说到这里苏肃不自觉地抠窗户缝,以缓解焦虑,“她一直在被家暴,每天生活在恐惧中,不知道拳脚何时将从何处向她袭击过来。跳河那天……被继父猥亵……”,苏肃看着窗外咳了几声,“她在反抗的时候用剪刀刺伤了那人,后来发生什么她说她不知道。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在河边,然后她跳了下去。”
“她为什么会不记得中间的事情?”,孙崇问。
“人格识别癔症,”,苏肃说,“她以为当时处理那种局面的是另一个人,所以不存在那样的记忆。这又叫人格分离障碍,病人在童年时期普遍遭受过虐待,因为主人格太懦弱,所以分离出另一个强势的人格保护自己。但其实这种人格是她本身情绪的一种,但是有分离障碍的人不能认出这是一种情绪,而是把它当做另一个人格。我不知道她分离出了什么人格,因为后来一直没有见过。”
孙崇目瞪口呆,又失魂落魄,她一个人怎么可以把这么多往事掩藏地如此天衣无缝?
“可能从我这里看到了光明,”,苏肃对着外头微微一笑,继续道,“她开始频繁往我这里跑,看书,了解自己的病。她很积极接受治疗,发病的周期慢慢拉长,甚至可以在发病的时候有意识地调整心情。除了偶尔发发疯,她现在已经好多了。只要不受到刺激。”
“刺激?”,孙崇猛地站起来。
他回来前还……
“你对她做了什么!”,苏肃冲到孙崇跟前,难得气势强硬地问。
孙崇二话不说,拉开开往外跑,一边吩咐吴俊订机票。
“已经订好了,”,吴俊说,“刚才杜小康打电话过来,”,他看孙崇一眼,“蔡嘉怡把自己锁在厕所,一整天了。”
医院里杜小康就端着板凳坐在厕所门口,她头一回遇上这种事情,除了寸步不离地守着蔡嘉怡,向孙崇求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她甚至不知道蔡嘉怡有病,一直斥责蔡嘉怡任性。
孙崇又是天黑才到。这时候杜小康已经没有精力说话,不管厕所墙壁有多脏,靠着就睡着了。
“她在哪?”,孙崇问杜小康。
“在里头,”,杜小康指着其中一扇门。
孙崇过去敲门,一点回应都没有,几乎让人以为蔡嘉怡凭空消失了。
厕所的门其实也不难开,孙崇让人搬来椅子,从上面的空隙钻进去,他刚一看到里头的场景心里就一凉。
蔡嘉怡缩在靠门的角落,穿着单薄的病服,一动也不动,任他制造了很大的声响也不为所动。
“蔡嘉怡?”,孙崇蹲到女人跟前,“你看看我……”
没有回应。
孙崇干脆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抱起来,送进病房。其间不论是不小心磕到了门边或者是被孙崇的大手勒得疼,蔡嘉怡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到了床上就缩成一团。
“饿不饿?”,孙崇一边问一边示意吴俊去买饭。
蔡嘉怡就看着床单,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抠着床单,她的嘴唇突然微微一动,好像在说什么,但是没有声音。
“怎么了?”,孙崇凑到她跟前,“哪里不舒服?”
蔡嘉怡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下孙崇听到了微弱的声音,她在说,“别管我。”
她知道抑郁来得有些突然,也知道自己现在都还好,但就是提不起来劲,不想动,不想思考,也不想说话。
什么情绪都没有,眼睛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无法联想,无法回忆,她甚至愣了很久才知道把自己从厕所带出来的人是孙崇,他们以前认识。
她知道孙崇在担心,自己给他添乱了,又想起来他早上才离开,晚上就又赶了过来,觉得心里愧疚,“我躺一会儿就好了,别担心。”
然后她又看着床单,两眼放空,至于怎么被孙崇抱进怀里,怎么进食,又是怎么睡着的,她都不知道,即使她一直是睁着眼睛的。
第二天起床时,蔡嘉怡就看到胡子拉碴的孙崇专注地盯着自己看。
“你在看什么?”,蔡嘉怡摸摸自己的脸。
孙崇松了一口气,苏肃跟他说可能睡一觉蔡嘉怡就能恢复过来,也可能会持续好几天。
蔡嘉怡见他这样才想起来昨天的事,窘迫地低下头。
“是我的错,”,孙崇坐在床边看她,并没有肢体接触。
“你有什么错?”,蔡嘉怡搞不明白,她不知道孙崇问过苏肃,也不知道孙崇知道自己精神不太好,但是听他这么说才有所怀疑。
他知道了?
蔡嘉怡突然觉得心发慌,那他到底知道多少了呢?他会不会看不起我?觉得我可怜?
“我还是那句话,”,孙崇这才托着蔡嘉怡的脸,真诚地说道,“不论你是什么样的,我都喜欢。”
“你知道?”,蔡嘉怡的心咚地掉到谷底。
“对,苏先生跟我说你的压力大,有轻微抑郁症,”,孙崇笑着说,撒了个慌,他说的云淡风轻,好像在他心里,蔡嘉怡的确就是这么一个小毛病而已。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孙崇站起来围着床走一圈,“不过我觉得你现在不适合继续工作,跟我回湖滨市休息几天吧。”
蔡嘉怡掀被子下床,先是还感到疑惑,然后就笑了,她看不出孙崇在心虚,正好路平川调整了时间,一连几天都没有她的戏,于是就同意了。
回到湖滨市,孙崇首先带蔡嘉怡去见苏肃,打着聚餐的名号。苏肃观察了蔡嘉怡的气色,笃定她已经没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