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淡星稀。
此刻站在无方皇城高高的宫墙之下,墨离有恍如隔世之感。青釉将她送至华容门外,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连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没给她。其实,墨离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只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就在一个时辰前,绿柳村被血洗了。红檀为了掩护她,死了。墨离在战场上见多了生死,但那跟屠杀毕竟不是一回事。红檀临死前,对她说,公子是好人,你别耽误他,更别害了他。
墨离无精打采、精神恍惚的回到拜月宫,推开寝殿的门时,吓了一跳。窗棂下,站着一个人,他背窗而立,稀松的月光星星点点的落在他肩头。
“去哪儿了?”
“皇上……你怎么在这儿?”
“你去哪儿了?”
“我让芷兰去内务府登册,她没去?”
武帝走近几步,面无表情,但墨离觉得整个气氛莫名紧张起来,倍感压迫。
“是朕对你太放纵,居然在外过夜。”
墨离虽然心虚,嘴上却不肯讨饶,“对住在无方皇城里的武将,皇上还是多担待些吧。”
“萧墨离!”武帝隐忍着怒气,一颗悬着的心在见到她的时候才放下,怒火却顷刻就被她挑了起来。
墨离刚经历了绿柳村的事,心绪极乱,不然也不至于口不择言道:“皇上与我,臣非臣,妃不妃,这样的关系,互相都要担待着些才好。”墨离若是知道,这句话,将彻底颠覆她和宣政的关系,不知道会不会忍一忍,不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
“啊!”墨离惊呼一声,“你做什么?”
武帝不理她,抱起她径直往床塌走去。臣非臣,妃不妃?!他确实是太过纵容她了,瞧瞧她说的这叫什么话!
“皇……宣政,你要做什么!”墨离惊惶地看着将她一下子扔到床塌上,自己也迅速脱鞋上榻的武帝。
武帝笑了,看着墨离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你我之间,早就应该把这关系落到实处的,是我不好,思虑不周,择日不如撞日,往后,你不必再纠结你我的关系了。”
“宣政……你……”墨离只觉头皮阵阵发麻,推推搡搡间,宣政已覆身过来,墨离的控诉被尽数堵住,她惊慌失措的抵挡脱她衣服的手,他怎么那么熟练,是了,他有很多妃子贵人,脱女人的衣服,他相当擅长,想到此,墨离一阵恼怒。
宣政觉得很好笑,别的女人都是忙不迭的想把自己脱光,然后忙不迭的来替他宽衣解带,墨离却手脚并用的推拒、抵抗,甚至动武反击,好在还是看到了一些正常女人的反应。
……
……
……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透过窗棂投进来,在地板上印出好看的形状。
床榻上相拥的二人其实都已经醒了,武帝不动,墨离也不动。
经过昨晚的事,墨离已经晓得,自己不是武帝的对手,往后,绝不能在他面前逞口舌之快。虽然她极力抵制身体的欢愉所引起的一系列不恰当反应,但终究是徒劳的。照理说,宣政这样用强的,她该恨他才对,至少也得怨他、怪他,但是很奇怪,墨离觉得此刻自己很平静,仿佛站在一处辽阔的湖边,心平气和沉如镜。
武帝伸手搂住墨离,墨离整个人随即绷直,大清早的他想做什么。宣政埋首在她肩头,双肩轻颤,笑了。墨离起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搂着她不住地笑,她就忍不住窘迫起来,“还不起吗?早朝别误了时辰。”
“我很累,今儿不想上朝,你不累吗?”
墨离不说话,明知故问。她觉得像被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了一顿,偏偏还没法还手。何止是累,还很憋屈,很窝囊,很愤懑。
“陪我睡一会儿,阿离。”他埋首在她后背,气息渐沉,她似乎隐约听到他说,“若每天都能在你身边醒来就好了。”
进了大暑,天气热的狠了。
今日听说武帝宣了萧墨寻侍寝,墨离觉得这天热的有些无法容忍,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换了便装直奔马场,芷兰有些担心,墨离虽不让她跟着,她还是偷偷跟着去了。墨离骑着无影,在马场上肆意奔跑着,被宫灯照亮的马场上,白衣白马,清逸出尘。墨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不查,待发现身后跟着个人时,他已离她很近。
他身着玄色的便装,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悠然自得的跟在她后面,不紧不慢。墨离频频回过头去看,是她眼花吗?是不是她眼花?祁归言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向来偏爱蓝色长衫吗?不过这身玄色的便装穿在他身上还挺合适,就是这气质,衬得有点不够斯文儒雅。
墨离慢慢勒停了马,他也停了下来。
“归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是死罪,赶紧出宫吧。”
他看着她浅浅的笑,却是不搭话。
“归言,你还不快走!”墨离有些急了。
“大都督认错人了,本王姓宣,单名启,是武帝的皇兄。”他神态自若的看着墨离慢条斯理地接着道:“皇上若是知道本王来了,只怕高兴都来不及。”
“你是……岭南王?”
宣启一笑,算是默认,“以前住在宫里的时候,本王也最是喜欢这个马场,想不到大都督也是爱马之人,难得难得,看大都督的骑术,本王改日定要约你比上一比。”
“失敬失敬,方才言语唐突,还请王爷见谅。”墨离双手作揖,拱了拱。
“小事,大都督不必放在心上。”
“时辰不早了,王爷尽兴。”
“好,改日再约。”
墨离策马而返,宣启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墨离回宫的脚步有些急,她想见宣政,这个时辰虽然极其不合适,但她还是想要见一见他。此刻一身的臭汗,直接跑去颐庆宫求见,太不体面了,有失体统,尤其在萧墨寻面前,这个体面是绝不能失的。叫宫女备水沐浴又太费时间,于是灵机一动走到温泉边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虽然热,好歹是纯净的天然温泉,用来洗澡还是略嫌奢侈的。过了一会儿,墨离游到泉边冒出头来,迎面而来一张含笑的脸,吓得墨离连呛了好几口水。
宣政好整以暇的坐下来,“大热的天泡温泉,这是什么做派?”
墨离看宣政穿的十分清凉,右脚支着,左脚伸进泉子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水,想到他刚从颐庆宫过来,一阵恼怒,再加上泡在温泉里着实有点热,这恼怒就不免有点高涨,于是不经大脑思考的霍然起身,全身湿嗒嗒的往里走,全然不去理会宣政已然有些变味的眼神,待到回过神来,已被宣政抱住动弹不得。
“你最近越发可爱了。”
墨离挣了挣没挣开,不敢再使劲,她很清楚强挣失败会是什么结果,但又不想就这样叫宣政占了便宜,忽然想起马场的事,随口就道:“皇上,听说你有两个哥哥?”
宣政不规矩的手总算规矩了一些,下巴抵在她肩上,“怎么忽然问起?”
“最近我一直在想,我若是有个哥哥,在家的时候会是个什么光景。”
宣政叹了口气道:“早些年圈地封王,他们就离开了京都。”
“一直没有联系吗?”
宣政将墨离转过来,看着她道:“你今日有些奇怪。”
墨离想了又想,思量了再思量,决定要把刚才的事告诉宣政,她不能让岭南王占了先机,“我方才在马场见到岭南王了。”
“不可能。”
“真的。”
墨离简单的描述了下方才的情形,就听宣政问道:“宣融也在吗?”
“宣融?”
“两位兄长是双生,你方才见到的应是长兄宣启。”
“没见到。”
宣政略带歉意的说道:“瞒了你这么久,对不住,祁归言就是我二皇兄。”
墨离虽然已经猜到,但经武帝之口证实,仍是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兄长!这俩兄弟的演技堪称一绝啊!纵然她有过很多的揣测和假想,却怎么也没有想过,祁归言会是武帝的哥哥。即便他二人面对面的时候,也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丝毫没有半分亲近,看不出半点端倪。
“你先歇着吧,我去见见皇兄。”说完转身走出寝殿,要说刘聪到底有眼色,这片刻的功夫已然备好了便装。
马场上静悄悄的,偶闻几声蝉叫蛙鸣。
宣政和宣启,隔着马场的竹篱相对而立。
“皇上万安,这些年不见,仍是老样子。”宣启和煦地笑着,边笑边走向武帝。
“皇兄回来,怎么也不事先派人通禀,朕好差人去接。”武帝也和煦地笑着,脚步却是不曾挪动,看着宣启向他走过来。
“本王是待罪之身,岂敢劳动皇上,这次回来,专程为送礼而来。”宣启走到武帝面前停下,看了看他身后的刘聪,“刘总管还是老样子。”
“王爷吉祥。”
“什么礼劳烦皇兄这么大老远亲自送来?”
宣启欲言又止,略带神秘的笑了笑,“是份厚礼,皇上必定喜欢,只是此处不宜详谈。”
“刘聪,摆驾上书房。”
“遵旨。”
上书房内,武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岭南王。刘聪立在一旁如坐针毡,他最是清楚,武帝这样的表情,通常心中已是盛怒。此刻下首坐着的又是武帝的兄长,且当年阴谋夺嫡被贬去了岭南,此刻他只盼着武帝让他去殿外候着。他能在武帝身边这么久,最是清楚一个道理,皇上的家事,能不知道的还是别知道为好。假装不知道,取决于皇上接受不接受你的假装。
岭南王一派轻松自在的喝着茶,脸上带着笑意,“嗯,好茶,很久没有喝过这样的茶了。”
“岭南王若是喜欢,可以带些回去。”
岭南王喝茶的手,顿了顿,复又泯了一口,抬头望向武帝,“本王的贺礼,皇上不喜欢?真是出人意料啊,本王为了备这份礼,可是大费周章。”
“刘聪,殿外听候。”
“遵旨。”刘聪的心里,大大舒了一口气,武帝多少还是体恤他的。
上书房里唯剩下武帝和岭南王,二人相视而坐,一个神情清冷,一个满面春风。过了很久,武帝才道:“岭南王如何得知?”
“方才本王就已说过,为了送这份礼,本王可是费劲心思,用劳师动众来形容亦不夸张,皇上若是不信,派人一查便知真假。”
武帝看着岭南王不语,他这个兄长狼子野心,擅长滋事。若不是当年被先帝发配到荒凉的岭南,如今坐在紫金殿里的会是谁,真的很难说。他在人前总是彬彬有礼,对朝中大臣也从不拿架子,谁家有个艰难困苦,他总能第一时间知道,适时的上前搭一把手,即便搭不上手,也要宽慰一番。
宣启和宣融被发配去岭南的时候,他不过十几岁,对世态、对人性不甚清明,一度对父皇母后多有怨恨,怨恨他们害得他们兄弟三人手足分离,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行为举止一直有失皇子该有的气度风范。先帝驾崩前,父子二人曾有过一次秘密谈话。若不是那次谈话,宣政的人生估摸着就会沿着皇家纨绔子弟的道路走下去了。
他记得那是一个大雨的黄昏,他跪坐在先帝榻前,寝殿里很静,先帝的气息弱不可闻,只有雨点敲打屋檐发出的响声。他望着眼前已然油尽灯枯的老父,一阵恍惚、一阵感慨、一阵不忍。眼前的老父,治国严谨、打仗强悍,行事做派铁血无情,为了扶三子继承大统,其他的儿子,一个一个被流放,他的两位兄长甚至被发配到最为荒凉的岭南之地。
“政儿。”
宣政打了个激灵,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先帝正看着自己,眼神慈祥,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父皇。”
“你可还怨恨父皇吗?”
“儿臣不敢。”
先帝笑了几声,猛咳了一阵,又笑了几声,“只怕你以后会更怨恨父皇。”
宣政低着头,不说话。
“政儿,父皇能为你做的,都做了。如何继承大统,往后你要自己看着办了。”
宣政怀疑自己听错了,抬眼看向先帝,“父皇,你在说什么?”
“政儿,你要记住,欲达高峰,必忍其痛。”
先帝驾崩后没多久,他和宣麟遵先帝遗旨,随同萧家军征战北疆,由左右丞相监国、两位司马辅政。一场摧枯拉朽的皇权之争酝酿成形,正式拉开了序幕。
几年后宣麟暴毙,坊间一时流言四起,在那样的风口浪尖,先帝的内侍官突然在一次朝会上宣读先帝遗昭,由他继承大统,在他的登基大典之后,内侍官自缢身亡。随后几年,封地为王的皇五子、皇六子、皇八子相继薨猝。宣政直到很久以后,才好像明白了先帝的那番话究竟是何意思。帝王之路,注定艰难。
这几年,他殚精竭虑的扶植自己的势力,暗中从萧家军抽调精锐组成一个秘密组织专门监视查查被流放的亲王和朝中几位立场不鲜明的重臣。几年下来,很多的疑点都一个个指向了远在西南荒凉之地的岭南王。他的兄长、他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兄长、他一直想找机会给个恩典,让他们荣归故里的兄长。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想说服自己,宣启和宣融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几位薨猝的皇弟也都是正常死亡。但此刻,他的兄长端坐在他面前,未得宣召既已进宫,视同谋反。还送了他一本明晃晃的奏折,参的是他另一位兄长和他的宠妃。他觉得很难过,很失望,心里最后的一丝侥幸化为泡影。先帝将他们发配去岭南,莫非早已预见,这位兄长终不愿屈居人下。那句欲达高峰,必忍其痛,说的就是现下这种情形吗?
岭南王目视前方,眼神没有焦距,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一直都以为先帝属意的继承人是他。宣麟,不过是先帝拿来磨练自己的一个靶子,曾经所有的努力都扑在了如何超越宣麟、如何扳倒宣麟上。太子宣麟,确实是极为出色的。因此即便被发配去了岭南,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一直都很用功,一直都很努力,他相信先帝一定能够看到自己的努力和用心,他这个嫡长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就在除掉了宣麟,准备起事的时候。京都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消息,先帝遗昭,酌皇四子宣政即位。偶得此讯,他一下子郁结攻心,不得不卧床多日休养,但也终于明白,原来先帝最属意的继承人是他的弟弟不是他。宣麟虽然是个靶子,却是为宣政而立,为了扶植宣政,先帝先是将暗中争夺储君之位的几个儿子陆续发配,另几个儿子封地为王不得不先后离开京都。除掉宣麟,恰恰是为宣政扫平了通向皇位最后的障碍。
如今想来,他完全就是一个笑话,彻彻底底的笑话。先帝属意宣政,其实早有端倪,是他一门心思盯着太子之位,无视身边的那些细枝末节。不甘心啊,真是不甘心,堂堂嫡长子,落得这么个下场,叫他如何甘心?!
“时辰不早了,岭南王请回吧。”武帝语气平淡,难辨喜怒。
宣启起身行礼,“华严巷望月小筑,皇上可要记好了,臣告退。”
岭南王的奏折上有两个字深深刺痛了武帝,私通。望着宣启的背影,武帝一下子靠进椅背,可能吗?会吗?往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一幕幕、一回回。武帝甩了甩头,不会的,墨离一直对宣麟有情,几时对宣融青眼有加了,这不过是宣启的诡计罢了,静坐良久,却愈感心烦意乱。
“刘聪。”
刘聪进殿,快步到了跟前,“皇上。”
“朕要去甘泉宫住几日,你即刻就去准备。”
刘聪有些诧异,但恭敬回道:“是。”
武帝在甘泉宫秘密召见了紫杨,这是武帝第一次在宫中召见八卦卫,刘聪十分吃惊,隐隐感到不安。
这几年武帝亲手组建了一个秘密组织,专司查查和刺探情报之职,分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分支,每支设立首领一人,直接向武帝奏报,各分支负责不同地区的事务,互不干涉,往来书信以一枚八卦印章为凭。朝中的大臣们也都知道这个组织,暗地里称其为八卦卫,紫杨正是乾卫的首领。
刘聪立在紫宸殿外足足一个时辰了,他不知道武帝为何特意到甘泉宫来召见乾卫首领紫杨,但此事势必跟岭南王有关系。武帝从未在宫里召见过八卦卫,通常都是颁密诏,今次深夜召见紫杨,必定干系重大。凭他宫中浮沉多年的经验看来,岭南王怕是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了。
“吱呀”一声,紫宸殿的大门开了,刘聪忙收回思绪,紫杨迈步而出。
“大人吉祥。”刘聪恭敬的拱了拱手,算是行礼。
“刘总管,许久不见。”紫杨淡淡的应道,眉目之间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异样。
“大人要出宫了吗?”
“嗯。”
“大人请。”
紫宸殿前的空地上,马车一直候着,紫杨轻松一跃,掀帘而入。刘聪一直原地站着,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乾首紫杨,让他想起了住在拜月宫的淑妃娘娘,这二人有一种很相近的特质,就算站得再近,也掩盖不住那份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