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的眼光自觉掠向佳人,只见她不知何时亦将自己的一张俏丽脸孔涂抹得黝黑,不仔细辨认,倒真认不出这绝色人儿。他抓不定主意,若不知晓他们是朝廷中人,定然结交。如今知晓他们是鞑子,是汉人的大敌,本应将他们驱除,又碍于敌方在暗,我方在明,一时苦恼无对策!
周芷若见他的目光似乎在询问何去何从,微微一点头,意为同意。倚天剑在那赵姑娘手上,意味着师父及众同门在她的手上,就算她已部下天罗地网,她也要去将师父解救出来。师父对她的养育之恩,她从不敢忘。师父落难,无论出于江湖道义还是儿女情长,她必要挺身而出。若贪生怕死,背负千古骂名不说,她定然良心难安!
张无忌大喜,说道:“自见诸位弓箭神技,每日里赞不绝口,得蒙不弃下交,幸如何之。只是叨扰不便。”美人要去,就算刀山火海,亦要舍命陪伴,闯上一闯了!
那人道:“各位是当世英雄,敝上心仪已久,今日路过敝地,岂可不奉三杯水酒,聊尽地主之谊。”这话让人听得甚是舒坦,若不知他们的来历,群豪倒是很受用!
张无忌正意在打听那倚天剑的来龙去脉,便顺水推舟道:“即是如此,却之不恭,自当造访宝庄。”
那二人大喜,上马先行,在前领路。
张无忌见芷若望向自己,似是说有事须离开片刻,他虽诧异,仍点头表示许可。眼见她与蝠王低语,一并隐身整队教众身后,心中莫名感到不快,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暂且丢开不想,一心赶路。
行不出一里,前面又有两人驰来,远远地便下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过里许,神箭八雄中的其余四人也并骑来迎。
张无忌见此,暗暗心惊,这是有备而来,是想一网打尽,不定会使出甚么阴谋诡计!
此时韦一笑护着周芷若回到他的身后,他提着的心顿感安稳。此次赴庄如临大敌,他想他定要护得美人周全,确保众人无性命之忧,至于其他倒没有太在意。
顺着青石板大路来到一所大院前,庄子被小河围绕,河边满是绿柳,在如此甘凉地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可见,此庄的主人实乃不简单!只见庄门大开,吊桥早已放下,那位姓赵的小姐仍是穿着男装,站在门口迎接。
赵小姐上前行礼,朗声道:“明教诸位豪侠,今日驾临绿柳山庄,当真是蓬荜生辉。张教主请!杨左使请!殷老前辈请!韦蝠王请……”他对明教群豪竟个个相识,不须引见,便随口道出名号,而且教中地位谁高谁下,也是顺着次序说得一一无误,本人一怔。
张无忌等人无不暗暗心惊,知己知彼,对手果真下了不少功夫!
周颠忍不住问道:“大小姐,你怎地知道我们的姓名?难道你能未卜先知么?”
赵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侠名满江湖,谁不知闻?近日光明顶一战,张教主以绝世神功威慑六大门派,更是轰传武林。各位东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将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岂独小女子为然?”
众人一想有几分道理,心下倒佩服她的口才机智。不免口中连连谦逊,后问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师承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道:“在下是赵一伤,这是钱二败,这是孙三毁,这是李四摧。”再指着另外四人道:“这是周五输,这是吴六破,这是郑七灭,这是王八衰。”
群豪听了,无不哑然愤怒,心想蒙人的心肠果真狠毒,这姓氏一听就知道是按百家姓排列,而这汉人的百家姓通常代表着一个人或一个家族,“摧伤败毁,输破灭衰”,一个人或一个家族若果真应了这八个字,还不彻底毁灭?看这八人本就是汉人,就算避祸避仇,随便取个假名,也不会取这么匪夷所思,尽是怨恨汉人姓氏的名字,想来定是蒙人所为!蒙人对待汉人从来是连畜生都不如,这“一”到“八”的诅咒真不是一般的歹毒!
原本对那赵姓姑娘下令杀蒙兵救妇女的好感顿时灰飞烟灭!当真人不可貌相,看她相貌俊美,虽比不上大宋姑娘的娇美温柔,自有一翻韵味所在。却万料想不到她竟然如此诅咒仇恨汉人,如今众人心中对她亦只剩厌恶之感了!
赵小姐亲自领路,将众人让进大厅。只见大厅上高悬匾额,写着“绿柳山庄”四个大字。中堂一幅“八骏图”,八驹姿态哥不相同,匹匹神骏风发。左壁悬着一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龙,剑冲日中斗,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将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诗末题了一行小字:“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杂录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敏。”
张无忌心中想道:“若不知晓你是蒙古外族之人,倒真会被这字画及表象迷惑!”即为客人,欣赏了别人的字画,倒不能不表示赞赏,当下说道:“赵姑娘文武双全,佩服佩服!”
赵敏微微一笑道:“张教主的尊大人大号称“银钩铁划”,自是书法名家。张教主家学渊源,小女子待会尚要求恳一幅法书!”
张无忌听了此言,不禁脸上一红,他十岁丧父,未得跟父亲习练书法,此后学医学武,于文字一道实是浅薄之至,便道:“在下不幸,少年丧父,未能继承先父之学,实乃毕生遗憾!遂并不精此道,说来大是惭愧!”
忽地响起一个声音结结巴巴道:“张、张……无、无忌,岂、岂有……有有此、此、此理,你你……你就、就是……是一个……一个扶……扶不起的……的……的阿斗……斗!气……气死、死我、我……啦、啦!””一句话被说得支离破碎,含糊不清。声音略显尖锐,说话时似乎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又似是气血不足,随时会背过气去!他的手在不断地颤抖,致使手中的拐杖不停地敲击地面,发出噪音,似是怒不可遏!
张无忌一愣,侧脸望过去,只见那是一个身穿长服,头戴蓑帽,白眉长须的老人家,身材略显瘦小,满面黝黑,双目圆睁,满面怒色!他的眼神似是有话,他心念一动!
杨逍、殷天正、说不得等人将教主护在中央,对那人怒目而视。
周颠张嘴想说话,韦一笑抢先躬身行礼道:“老先生,明教教主虽尊您为老师,但请您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那老者一摔手上的拐杖,怒声道:“你、你你……你走、走开!”
周颠张嘴想大骂,张无忌一拉他的胳膊,走前两步,行礼道:“老师,弟子愚钝,请您多多包含!”
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倒是把话说清晰了点:“你、你……孺子不……不可教教……教……”
“也!”站于一旁的赵敏把那未说出的话接完整,掩嘴笑问道:“张教主,不知这位是……”
张无忌一笑,正不知如何答话。
那老者却摇头晃脑道:“本人姓毕名曲蒙,字清照。教张无忌这小子的琴棋书画,他尊称我一句先生!阁下可称呼在下曲蒙老先生!”这话倒说得甚是流畅,未曾有丝毫停顿。
群豪一听,心中一乐,不禁佩服此人的机智与胆量。“毕曲蒙”,毕驱蒙,毕生驱逐蒙人;“清照”,清赵,眼前敌人之首可不是赵姓姑娘?
神箭八雄不约向前一步,怒目圆瞪,随时发作。韦一笑斜跨两步,挡在那老先生身前。
赵敏眼光一凛,不露声色,笑问道:“哦?老先生毕生之愿望是驱逐蒙人?小女子佩服之至!”
老先生摇头道:“非也!非也!鄙人出生前后经历甚是曲折,生身父母更是蒙受冤屈,死于非命。故先父起名“曲蒙”。而字是为纪念母亲,因她最喜大宋词人李清照,故起之!”
赵敏嘴角闪过一丝冷笑,说道:“看来老先生的口舌应没有问题,与小女子说话能如此顺畅?”
张无忌忙接话道:“老先生患有口疾,说话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赵姑娘莫见怪!”
赵敏“噗嗤”一声笑道:“哦?那老先生如何教导张教主琴棋书画?”顿了顿,话锋一转,似不经意道:“小女子尚不知张教主有如此雅兴,书房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不知教主可赏脸送我一幅字画?”
张无忌笑道:“尊师在此,怎敢献丑!”
赵敏脸色微一变,眼中闪过异色,笑道:“那尊师可否赏脸?”
老者微笑点头道:“姑娘既如此说,老朽岂敢不从?姑娘赞倚天神剑之诗,实是文采飞扬。想来姑娘舞剑之姿,亦定会不凡!不如就请阁下再次舞剑,让在下以画录下姑娘芳姿,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赵敏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仍笑道:“老先生一路风尘仆仆,小女子怎忍再劳伤神?待先生把精神养足,小女子定来见识先生高超画技!”话毕,转过头去不再理会那老者。
那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之色,并没十分在意,自顾喝茶。韦一笑亦似是随意而立,却是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
庄丁已献上茶来,雨过天青的茶杯中,漂浮着嫩绿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群豪暗暗愤恨,此处与江南相距数千里之遥,为供应此新鲜茶叶,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赵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无他,等群豪用过茶后,说道:“各位远道光临,敝庄诸多简慢,尚请恕罪。各位旅途劳顿,请到这边先用些酒饭。说着站起身来,引着群豪穿廊过院,到了一座大花园中。
园中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精简却雅致。张无忌不懂园间美不胜收之境,杨逍却已暗暗赞叹园之主人的智慧与心胸。
水阁中已安排了两卓酒菜。赵敏请张无忌等人入席,张无忌将老者请至首位坐下,自己则在旁边落座。赵一伤、钱二败等神箭八雄侧在边厅陪伴明教其余教众。殷离亭无法起身,由杨不悔在厢房里喂他饮食。
赵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干了,说道:“这是绍兴女贞陈酒,已有一十八年功力,各位请尝尝酒味如何?”
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人见她喝了第一杯酒,细看酒壶、酒杯又均没有发现异状,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怀饮食。
水阁四周池中种着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花大白色,香色幽雅。群豪临清芬,饮美酒,和风送香,甚是畅快。
那赵小姐谈兴甚健,说起中原各派武林秩事,竟有很多是连殷天正父子亦没听说过的。她对武林各派颇少认可,却对武当张真人及武当七子极为推崇。对明教诸侠也是大加赞赏,出言似是漫不经心,却又往往一语中的。
张无忌虽心中早有戒备,仍是佩服她的心计,如此大费周折,只是怕让人放松,好施使诡计!他并不多言,偶然间客套,亦只是说一两句话。只是身边的老者却不时用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好一会儿,而后又皱眉偶尔掠一眼赵敏。
群豪亦是越听越是欢喜,甚感佩服。遂问起她师承,她却每每笑而不答,将话题岔了开去。
酒过数巡,赵敏酒到杯干,极是豪迈。每上一道菜,她都会抢先试吃一口,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她却十分美丽中,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张无忌道:“赵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感激。在下有一句言语想要动问,只是不敢出口。”
赵敏道:“张教主何必见外?我辈行走江湖,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各位倘若不弃,交交小妹这个朋友。有何吩咐垂询,自当竭诚奉告!”
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请问,姑娘这把倚天剑从何处得来?”
那老者举杯喝了一口茶,倒似不在意。
赵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间倚天剑,放在桌上,说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离此剑,不知是何缘故,可否见告?”
张无忌道:“实不相瞒,此剑原为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所有,敝教弟兄丧身在此剑之下者实不在少。在下亦曾受此剑挟迫。是以人人关注!”
赵敏道:“张教主神功无敌,听说曾以乾坤大挪移法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得此剑,何以反为此剑所挟迫?又听说持剑者,乃是峨嵋派中一个青年女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对此甚为不解!”说话时盈盈妙目凝视张无忌脸上,绝不稍瞬,口角之间,似笑非笑。
张无忌脸上一红,情自不禁望向身边老者,心道:“光明顶一役,她定有参与其中,若不然,她怎知晓得如此清楚?”当下回目道:“对方来得过于突兀,在下未及留神,失于防范。”
赵敏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姑娘定是太美丽了,是不是?”
张无忌更是满脸通红,又情难自禁偷望一眼身边之人,看她似是并没甚表情,不禁有些微失望。便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饮一口掩饰窘态,哪知左手微颤,竟泼出了几滴酒来,溅在衣襟上。
赵敏微笑道:“你为周姑娘舍生忘死,差一点就一剑穿胸!她若然知道,说不定会以身相许呢!”
那老者全身一震,蓦然抬头,一双美目晶莹剔透,十分震惊地望向张无忌。眼光流转,净是柔情!哪里还像是个年老体弱的老者!
张无忌不料赵敏会说出此等语言,万分紧张望向身边之人儿。他从没有向她详细说起光明顶上自己为她自杀未遂之事。有时想想亦会后怕,若自己真自杀而死,而她却被别人救起,那自己在阴间那真的是“一世不得安宁”了!当时情形如此惊险,事后两人安然无恙,他也就不再愿意提起。此事关乎教主,明教中也没有人如此大胆敢议论,因此她从来不知道他为她提剑自杀!如今被人突兀提起,他担心她会怪责自己的粗心大意!四目相交的刹那间,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甜蜜情意,而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那颗诚挚的心!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一瞬间两人皆满面通红,别过头去!
赵敏眼中已起杀意,眯眼笑道:“小妹不胜酒力,再饮恐有失仪,现下说话已不知轻重了。我进去换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请各位自便,不必客气。”说着站起身,学着男子模样,团团一揖,走出水阁,穿花拂柳地去了。那柄倚天剑仍平放桌子上,并不取去。
侍候的家丁继续不断送上菜肴。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久,不见赵敏回转。
周颠道:“她把宝剑留在这里,倒放心咱们!”说着便拿起剑来,托在手上,突然“噫”地一声,说道:“怎地这般轻?”抓住剑柄就要抽出来。
“慢!”那老者回目出声阻止道,声音清脆娇嫩,哪里是一个老人家的声音?
周颠一愣,拍头笑道:“对!周姑娘从小看着倚天剑长大,定能辨别它的真伪。周姑娘,请!”他说着话,起身走过来,将剑递给那老者。
老者面容陌生,声音略显尖锐,且教主、韦蝠王处处维护,众人本就猜着几分,刚又见教主及她两人如此,那就更不用怀疑,那老者打扮之人就是周芷若。
周芷若并不接剑,肯定道:“此剑是假非真!”
众人愣然,疑惑不解。
周颠奇道:“周姑娘,你连碰都没碰一下,你怎么就……就一言认定它是假的?”
周芷若冷静道:“一:若是真,为何她能如此放心一面之交的我们,将倚天剑放下良久不回?她她……早就料到料到……明教与峨嵋……若然真,她果真不怕被人盗走么?”她顿了顿,又道:“二:若然真,为何在客厅之时不肯舞剑?她说要字画可能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说时眼尾余光掠向张无忌。
周颠皱眉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