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息酒宴一连摆了七天七夜,迎亲礼也举行了七天七夜,其间山珍海味自是陈俗烂调,名门佳酿更是如流水般络绎不绝。
对于修仙者来说,七天并不长,有时偶尔交流心得也要花上个十几天;成名的修仙者结成道侣,往往宴席要连摆一个月。
在奚家的那座从天而降的恢宏殿宇里;第八天傍晚,所有宴席其间布置的东西都被了撤下去,重新装点后的大殿一层,在灵石极度挥霍的铺张下,整个殿宇各色晶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血茵红草编织而成红地毯铺就在大殿里的每个角落;正中的主道上,血茵红草百年结出一粒的相思情种被随意铺洒在地上。
所有前来贺礼的宾客都眼巴巴站在主道两旁,恭恭敬敬的等待着迎亲礼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仪式——送嫁。
天空作美,残阳铺月,清风徐徐间略显寒意。
最先出现的大殿外的是锦衣云鬓的奚族族长——奚云,旁边紧随其后的依旧是那一席青衫,温文尔雅的奚家家主——奚泽;
跟在他们身后,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的便是今晚的主角,裹着一身鲜红色嫁衣的女子;
只是如此伊人,脸上盖了一方隔绝神识的丝巾,端是无情的很啊。
她的右手被一个丫鬟搀扶着。丫头的身材略显弱小,被淡妆遮盖着却依稀能看见那黑黑的脸颊,满是羞红,她拘谨的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新娘,似乎还能看见那因为紧张而微微抖动的身体。
随着几人缓缓步入殿内,各色花瓣向约好了一样在空中肆意徜徉,色彩缤纷的蝴蝶穿插其间,花香扑鼻。
两旁的观客,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掀起了一阵喝彩恭维声。
“哈哈,恭喜贺喜啊!”
“祝奚家,剑极宫永结秦晋,两位新人万年好合!”
……
置身嘈杂的人群中,奚晨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劲,脸庞映着近处跳动的烛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在如此浓烈的气氛中,只有很少的人现在了奚晨的异样;一个是奚晨的母亲,此时他奚云虽还是面如清风,只是眉眉宇间却已经酝酿出些许的愁容;第二个注意到的是家主奚泽,他轻微的叹了口气,一手背负,好像在等待什么;
最后一个注意的是居然是边一直未曾开口,与奚晨素不相识无为道人;彼时他正目光炯炯的盯着奚晨,眼中含笑。
熟悉一个人,究竟能熟悉的什么程度?
熟悉到在任何地方,只要嗅到一阵幽香,你就能第一时间找出她;熟悉到她说的每一句话,你就能分辨出她的情绪;熟悉到她走路的步伐你都记的一清二楚;甚至在纷乱的人群中,只是一道倩影,你就能辨认出她来。
显然,奚晨对奚梦熟悉到了这个程度。
而此时这种熟悉却让奚晨惶恐不安,甚至拳头紧握的指尖,却依旧抑制不住他心中的浓浓的颤栗感觉和发自内心的寒意。
尽管他知道,他不应该站出来;或许这是胡闹,家族甚至母亲会因此蒙羞;可是他依旧站了出来,迈着坚毅的步伐,缓缓的走出了人群。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还想挣扎一次,为了自己的信念他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否则的话,他的心会被今晚余下某些东西,慢慢绞杀在岁月中,消失不见。
“等等!”
一声谈不上悦耳的轻呼在恭维声中格外刺耳。所有人都疑惑的转过头,讶异的望着出走人群的少年,眼神中充满惊奇;在看清他那点微末的道行时,所有人都露出了浓浓的不屑。
“不自量力?”
“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么?赶紧滚!”
“这不是奚族族长的儿子奚晨么,听说他和今晚迎亲的这女娃子有婚约呢,哎!谁让他不过是个小家族的废材呢,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我看不见得,前几日我还听别人说那次订婚,奚族族长和家主都说不做数呢!不过现在看来,这里面定然有些门道;嘿嘿!本来也挺无聊的,这下有好戏开锣了。”
……
当看到三叔走在母亲旁边时,奚晨想三叔是家主所以自然会出来主持这个仪式;当看见影儿的时候,他心中开始有一点点的疑惑,后来他想通了,也许是那女子在外游历身边没个丫鬟,所以临时让影儿过来坐陪嫁的丫鬟,于是打消了自己的顾虑,。
直到看清那抹深红的,摇曳的步伐,他再也无法安慰惶恐的自己。
耳边轰鸣,周围纷纷的议论声奚晨一句也没听见,他凝视着丫头,怔怔的问到“里面,是你家小姐么?”
影儿的头低的不能再低,她不敢去看奚晨的眼睛,心中害怕到极点。
影儿骗了少爷,而且此刻已经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影儿幼小的心灵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愧疚;怯弱的,微微的动了动头。
奚晨的一颗心开始缓缓的下沉,下沉,沉的很深很深,深到幽幽的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一丝希望,哪怕是半点的光明。
转身,目光凄凉的望着母亲,那个最敬畏的身影,最深爱他的人;奚晨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真的发生了。
“为什么。”
奚晨没有大声的咆哮,也没有竭力的嘶吼,甚至连质问的语气都没有。
因为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有的只是莫名悲哀,深藏在无尽的苦涩后,一个个用心血堆砌出来的字眼,斑驳的声音。
那声音很低沉,沙哑到如果你不细心听,你几乎只看看见他嘴在动,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望着神色凄苦的少年,奚云最担心的,千方百计想阻难的最终却发生的,终于来了。
她能解释什么?她能做什么?,她又能说什么呢?
也许只能和多年前的那个秋日的午后一样,沉默的面对所有人的指责。
……
“我自己决定的。”
黄昏的光芒窜进了寂静的大殿里,点燃了深红的毯子,照亮奚晨了脸庞。
夕阳平射,半身光明。
在此的前一刻,他甚至还想着要放弃一切,拼尽所有拉着她一起逃出大殿,远走高飞。而此刻,奚晨心中真一片死寂,仿佛冷了极点;又像是心被利刺狠狠的扎出血,疼的想捂住胸口放声大哭;疼的他快要窒息。
这真的是她么,奚晨发疯的问自己。他甚至想掀开那流淌着光华的面纱,再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是她;
心中历经折磨后还仅存着一丝的希望。
走到她的面前,手抬起,挣扎着;犹豫着却最终放下了。
奚晨没有选择揭开,因为他知道是她。
透过盖巾,多年来的感觉告诉奚晨,是她。她在看自己;就如同自己在看她一样。
不同的是,其中一个已经没有了感情,连眼神似乎也被另一种东西占有了。
奚晨忽然想起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两个人坐在月光下的荷叶上,她说人是会变的,一点一点的变。那时奚晨并没有看清她的眼睛,只是告诉她,他会设法让自己永远不会变。而当时,她只是笑了笑。
,奚晨又想起那晚她的那句话,当时她是在笑自己;还是,她已经知道自己开始变了?
“臭小子,哭嫁还没哭够?”
大殿的尽头,四个红衣人呈八字列开,似乎是等候迎接新娘;此时最边上那个一脸邪气,眉间隐约有一枚深紫色菱形印记的青年,满脸不耐烦的笑骂道;
只是语气中多有几分嘲讽之意。
‘这小子要是还不识相,那就干脆让他直接闭嘴得了。’
“妈的,到哪都有这些婆婆妈妈的人;这要是换了别的地方,耽误老子时间的人,老子非一剑斩的他身形俱灭不可!”青年身旁的那个满脸胡渣,身形臃肿的矮子听了,也忍不住怒骂一声。
刚才娘家的人了点出乱子,现在连迎亲的人似乎也要翻脸了;大殿里的人一时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面面相觑;心想都说剑湖的人脾气不好,看来这脾气还不是一般的坏。
此时,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奚睿正竭力的低着头,眼角一阵抽搐,心中叫苦连连。
自己不过想整整那不知道尊敬老人的小子,哪知道现如今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家主和族长若是还不发话,以剑极宫的办事风格,奚晨这小子还真是危在旦夕啊,他要是有个意外,那族长……
想着到处,奚睿暗暗抹掉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心中一阵恐慌。
“桀桀”
气氛骤变的大殿里,忽的一声阴测测的长笑声传来;众人乍听,不由心头一惊,这时候捣乱不是明摆着和剑极宫过不去么?
今晚这是怎么了,剑极宫变得好欺负了?
看着剑极宫的人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游离,脸色渐渐阴沉;众人忙回头想找出那人所在,只是茫然四望了些许,却总也找不到那个大放厥词的人;
正在此时,一道鬼里鬼气的声音紧随其后,幽幽的回荡在大殿里。
“那小子,你既这么想要那女娃子,咱们一起劫个新娘玩玩如何?”
这话自然是对奚晨说的。
“丧门鬼,你要是还敢在这里瞎放屁,信不信老子一剑活劈死了你?”大殿里,一身猩红衣的胖矮子,豁然间抽出一柄宽刃巨剑,猛的抬头盯着右前方的柱子,怒骂道。
众人的目光忙朝上面看了过去,修为低的一阵疑惑,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修为高的勉强能看见那根雕梁画栋的石柱上,有一团模糊的阴影暗暗的潜伏着;不仔细看的话几乎很难分辨出那是人影。
“啧啧啧!你多一面啥时候喜欢狗拿耗子多管屁事了;老子又没问你,你急着嫁娘啊?”尖牙利语的切切声,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修为低的人忍不住抓着心窝子,一阵阵犯恶心。
“妈的,总有一天老子带着一票人让你们五狡鬼统统变死鬼!”恶狠狠咽了口吐沫,胖矮子咬牙切齿道。看样子,似乎结怨已深。
“桀桀,既然这样,那表哥你一定要保养好你那一身的糙肉,等你家弟弟享用,桀桀……”趴在柱子上的丧门鬼,眼睛冒着幽幽的绿光,舔了舔嘴唇,一脸的贪婪。
“你姥姥的,今天不活剐了你……”
那胖矮子还没说完,前面一直和奚家家主闲聊的红衣中年人,转身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胖矮子顿时蔫了,暴躁的跺了跺脚,狠狠的挠着头,气恼的收回巨剑。
“今日乃我剑极宫与奚家结亲之日,来者是客,在下先在此多谢各位捧场。”
相貌平常的红衣中年人扫过大殿里的众人,抱拳,微微一笑;随后凝视着柱子上的人影,一脸淡然道“上面的朋友,下来吧,有椅子坐又何必趴着呢。”
一声闷哼响起,柱子上的人影“砰”的一下跌落在地板的青石上。
是个枯发的青年,看着岁数不大,可叫他丧门鬼一点也不为过;灯火下他那张石青色的脸庞充满了诡异,像是冻僵的死尸,被人又重新挖了出来,化为青褐色僵尸。
地上的青年还在痛苦的在挣扎着,就在众人还沉浸在他那像是野兽的嘶吼,又像是厉鬼的惨嚎声所带来的一阵阵心悸时,青年的身影“嘣!”的一声突然化为重重鬼影,大殿刹那间一片漆黑,周围鬼哭声大作,阴风凛冽,触体生寒。
“越千年,我要你死!”一道女子尖锐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与此同时中年人,目光一凛,右手长袖猛然一拂;大殿内顿时劲风阵阵,呼啸凛冽;所有人都感觉到脸上像是被凉水浇过,有像是被剑刮过一样的生疼;
只片刻功夫,大殿内再度恢复清明,地上徒留下一滩黑色的凝固的血块,那青年的身影消失不见。
“啪,啪,啪!”
一精神矍铄的老者从人群中了走出来,拊掌笑曰“越道友的剑袖生风罡当真的练的出神入化啊。”
被人一句道破玄机,中年人面目一沉,随即苦笑一声,道“周老先生谬赞了,多谢周老先生刚才的玄箍罩,否则我等都不知如何向宫主交代”
“老夫虽然本没事追上那无常鬼的雾影舞身,却也能防范一二,且再怎么说她也还是我门的人,老夫自然要护她周全”老者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转过身一脸和蔼的望着奚晨,捋胡笑道
“还没想明白?”
奚晨深呼了一口气,强忍着颤抖的身体,轻轻的挪开了一步。
一向竭力撮合自己和奚梦的三叔为什么会突然同意这门亲事,母亲为什么罕见的劝自己外出,回来的时候包括母亲在内,所有人看见自己的时候,脸色又为什么变得很奇怪;一向滥情的奚落又怎么会情所困。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这场婚事。到现在为止奚晨才发现,原来自己把筑基失败所导致的后果看的还是太轻了。
“等等!”人群中又有一道人影冲了出来;
在剑极宫所有人面色阴沉,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道人影一把拉着了刚刚准备踏上台阶的奚梦,苦苦哀求道“求求你,能不能不要走……”
“奚落!”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子的修为比之刚才那小子的修为还不如,却比刚才那人还疯狂,竟然当众拦住新娘,拉拉扯扯了起来。
这还是哭嫁么?
说出去恐怕也没人信。
“奚落你个混小子给老夫滚回来!”
刚才奚睿还私底下暗暗侥幸,只道好险,好险;躲过一劫。哪知道关键时候自己的孙子又跳了出来!
这可是他的嫡亲的孙子啊!而且是他一手养大的,这要是出个什么意外……,他们这一支脉岂不是就此绝种了?
“梦儿,难道不喜欢我,也不欢喜奚晨了么?你可以嫁给奚晨,我可以,我可以不奢求……,甚至看到你的影子就可以了。而你,仅仅需要时不时看我一眼就好,哪怕是无视,我只当是你看了我一眼……”奚落哀求着,带着惶恐的哭腔的哀求着。
“但你不能就这样走了,让我再也看不见你,甚至想不到你……我怕,我怕自己会慢慢忘记……求求你,留下来吧,别走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奚晨的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走!”
大殿内认识奚落的人,一时间尽数哑然变色,饶是今天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他们也没想到奚落滥情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苦苦的痴情,似乎还是单相思。
此刻,仿佛是所有的痴情苦怨都化作了浓浓的火焰,迸发,灼烧着奚落;让他不顾一切,让他失去理智,追寻从未表露出来过的爱意。
“喜欢,并不代表就要和他结成道侣,情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追寻的是——长生。”
鲜红色的倩影,恬静淡然的说着,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就这样一件小事却让很多人终此一生都无法理解,很多人却又深以为然。
“是这样么?”奚落愣住了,从未想到过这个答案。
一直以笑面虎自居的奚睿老儿,看见剑极宫的人脸色越来越阴沉,此刻也罕见的怒嚎了一声,不过他并没有踏出人群,因为已经有几道神识锁定了他,他只能指着奚落,气急败坏道“你发什么酒疯啊,赶紧给我滚回来!”
“我没发酒疯,我想的比谁都清楚!”奚落转身朝奚睿怒吼。
“你想清楚什么了?”一旁的矮胖搓着满脸的胡渣,脸庞闪过一丝戏谑。
“我可以不见你的面,但我知道,你离我不远,这样就可以了。”
仿佛是想通了什么,奚落目光炯炯的盯着盖巾下的伊人,神色急转之下,喜极而泣的喃喃自语道“我有机会了,我要跟她一起走!……,原来她一直不太在意喜欢谁,我有机会了,我有机会了……”
“什么!”
“为什么”
周围的族人听了这番话,忍不住纷纷开口道。
“我剑极宫自然是来者不拒。”中年人脸色一缓,取过一杯酒,侍饮,随后挥手打断了议论之声,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含笑道“多谢诸位道友抬爱,今日吉时已到,他日剑湖再恭候各位大驾!”
话音刚落下,奚泽轻轻的点了点头,中年人微微一笑,掩着盛装的奚梦,负手离去。
“奚晨你看见了么,为她我可以放弃一切!我比你更喜欢她!我一直都比你更爱她;从今以后,我会让她知道的!”
得意的瞪了奚晨一眼,情绪极端爆发的奚落癫狂的大笑着,转身大摇大摆跟着红衣人的脚步,上了台阶。
奚晨怔在原地出神,一言不发;
……
众人散去了,他还站在那里,拖着长长的影子,楞楞出神。
殿宇飞走了,徒留下一片深红色的大厅,诡异而迷离;他还站在哪里,呆呆的看着远方。
直到最后,月落,夜也快离去,他还是一个人孤独的站在那里,思索着,双目无神,没有一丝聚焦点。
黎明将起,天地到了最黑的时候,他还在思索着,自己会那么做吗?
显然不会。
最终,他承认了。
他不是一个疯狂自负的人,也不是一个痴心唯情的人,从来都不是。
他不会不计后果的去追寻什么,不会舍弃一切去喜欢一个人或一样东西,从来都不会。而忍心让他牺牲一切去喜欢的人,已经不再值得他喜欢了。
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喜欢是相互的,而人是自私的;既然她已经放弃了答案,自己又为何还要去苦苦追寻下去呢?
他是喜欢她,但从来不想毫无结果的追寻下去。
“哈哈……,啊哈哈哈……,哎呦喂,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
原来——云,转眼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