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藏地,到处都弥漫着浓重的雾气,传说那是夜晚找不到回家路的亡灵。
悠扬的藏音伴着骡马的脖领,在迷雾中迤逦前行,舍费尔摇摇晃晃地坐在骡子上,打着瞌睡,时不时的抹一把脸上凝结的露珠。
他昨晚睡的不太好,也许是太过劳累,睡在他隔壁的摄影师一整晚都在打呼噜,百无聊赖的他只好数了大半夜的星星,甚至还画了一幅当地的星图。
“舍费尔先生,请您小心一些,就算是骡子,从背上摔下去也不是闹着好玩儿的。”
走在队伍最后的胖翻译,骑着骡子从后面追到舍费尔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舍费尔却没有为胖翻译的绅士举动而感激,反而觉得他那正式的,像骑着安达卢西亚骏马一样的“优雅”姿势可笑之极。
“噢,多谢,修斯先生。我就知道,关键时刻还是英国人靠得住。”
“舍费尔先生,您这话说的不够单纯。”
“单纯?那我该怎么说?需要我写一份友谊证明吗?”
“先生,您是在讽刺我的祖国吗?”
“哈?怎么会!德国和英国永远是朋友!”
胖翻译眉头微蹙,取下头上戴着毡帽,把嘴凑近了舍费尔的耳朵。
“我想你应该明白,舍费尔先生,大英帝国不会允许有人在它的地盘上胡来,而且,我可以保证,就凭一把手枪,你们绝对走不回拉萨。”
“嘿,我当然明白。张伯伦首相要是有你一半的魄力,慕尼黑协定就是一张废纸。”
胖翻译端直身子,一双灼眼紧盯着身旁这个家伙,舍费尔却像全然没有注意到般,双腿夹住马腹,小骡子哼唧一叫,扑棱扑棱地跑了起来,伴着一阵清脆的脖领,消失在漫天的迷雾中。
正午时分,浓雾渐渐散去,骡队停下了脚步,面前是一条静谧流淌的大河,他们改变方向,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
“马泉河,传说,它连接着现世与来生,河流的尽头通往极乐的世界。”
“等等,擦戎将军,马泉河下游不就是雅砻河谷么,那可是圣地!”
胖翻译急不可耐的拦住擦戎的马,雅砻河谷是吐蕃王族的墓地所在,向来是藏地的禁域,没有理由带德国人去那儿。
“不不不,修斯先生,不是王陵,虽然也不远。”
“可是将军,就算是英国人也从未到过那里!”
“现在你们在一个骡队里,害怕什么呢?”
擦戎歪着脑袋,捋了捋他的两撇长胡子,似乎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脸颊通红的修斯,英国人在这些方面如此的小气,倒是让他大开眼界。
“将军,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本就是一次计划外的考察,而现在情况似乎已经超出了我们允许的范围,我要求取消考察,立刻返回拉萨!”
“那么,我也不得不提醒你,修斯先生。这里是西藏,不是印度,更不是英国。主人不端酒,客人不能喝。”
“既然如此,那么希望你们旅途愉快,擦戎扎萨将军,我会在拉萨静候诸位凯旋。”
修斯憋着一肚子气,拨转骡头,踹了一脚,小骡子哼唧一声惨叫,啪嗒啪嗒地朝北方跑去。
“一路顺风,修斯先生!”
舍费尔摘下毡帽挥了挥,队末的他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着英国佬一脸吃瘪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道个别。修斯瞥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舍费尔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是心里却并不踏实。他骑着小骡子,扑腾扑腾跑到队首,搜肠刮肚地想出这几天学到的所有藏语,手脚并用,比划着问擦戎,
“呃……嗯……将军…怎么了…修斯……你……?”
“修斯,不开心,回家了。”
擦戎的回答,简短到舍费尔将将能听懂,他点点头,咧嘴笑了一下。
“我们……继续……可以的……走!”
傍晚时分,夕阳把整个河谷染成一片金黄,原本波光粼粼的河面,忽然在前方汹涌起来,像一个病重的人咳嗽时剧烈抽搐的躯体。
“到地方了,大家离河二十步扎营。桑多吉,你跟我来。”
舍费尔从骡子上跳下来,小家伙被壮汉骑着走了一整天,已经累得叫不出声。
“将军……这里?”
“对,你和我,一起走。”
舍费尔赶紧把站在旁边的贝尔拉过来,身边有个帮手,做什么都能容易一些。
“将军……朋友……他……一起!”
擦戎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保镖”,又看了看桑多吉,撇了撇嘴,指了指贝尔的靴子。
“枪。”
舍费尔狠狠瞪了贝尔一眼,把手枪从他的靴子里抽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桑多吉手里。擦戎也不二话,领着三个人向山谷里走去。
河岸边高耸的山崖,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即便夕阳余晖仍在,擦戎还是提起了油灯。一行人顺着河谷走了大概两分钟,灯影里忽然出现了一座开凿在山壁上的庙宇。
和一般的藏庙不同,七尺高的门上没有过多的色彩,两个大大的万字符镶嵌其中,两条彩色的哈达系在门楣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擦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侧身提着油灯,弓着身子钻了进去,走了一两步,便是台阶,里面总算是开阔一些,能够站直了身子。擦戎提着油灯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察觉到异样,径直走到前方,灯影摇曳中,出现了一尊大佛。
擦戎把佛座上的蜡烛依次点亮,寺庙里顿时一片金光,其余的三人也鱼贯入场。
“这是……在天然洞穴里开凿的寺庙?”
舍费尔难掩兴奋之色,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擦戎和桑多吉却不管他,双双跪倒在大佛前,顶礼膜拜。
“舍费尔,安静,神,睡觉。”
擦戎从地上站起来,拉住四处乱窜的舍费尔,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舍费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悄声问擦戎,
“这里……干什么?”
“祖先,祭祀。”
“祖先?”
舍费尔听不明白这个词,但擦戎显然也没有心情给他上课。他招了招手,示意舍费尔跟上,走到佛像的后面,这里竟然还有一条路,通向洞穴的深处。
几个人排成一排,依次走进去,下几步台阶,又是一个洞窟,这里没有蜡烛,全靠擦戎手里提着的煤油灯照明,但是在进来的一刹那,舍费尔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岩画!上帝啊,是岩画!”
舍费尔像处男看见裸女一般,发了疯的跑到左边的石壁上,恨不得把自己也嵌到石头里去,能贴多近贴多近,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只放大镜。
“瞧啊,贝尔,这只牦牛画的多漂亮!还有这些房子,这些草,这些人!上帝啊,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舍费尔一把抢过擦戎手里的煤油灯,对着右面的石壁晃了晃。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全是图案,就像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舍费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墙,片刻,又像是魔怔了一般,用嘴叼着油灯,爬到石壁边上。
“来吧,来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噢,这是什么?一个……长着尾巴的人?猴子?嗯……还有牦牛,把它们,赶到一起,然后……呃……什么?一个圈?然后……变成了房子?”
舍费尔走到了石壁的尽头,但显然,他还是不懂上面究竟画了什么,不过他发现前面竟然还有一扇门,而且是石头的。他试着挪了挪,发现打不开,扭过头去准备叫贝尔来帮忙。
“不!舍费尔,门,不可以!”
擦戎按住舍费尔的肩膀,把他手里的煤油灯轻轻拿了过来。
“将军!我!一次!看看!”
舍费尔指着那道石门,急得直跳脚,擦戎还是摇摇头,走到路口边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舍费尔张着嘴欲言又止,看了贝尔一眼,无奈的摇摇头,从洞穴里走了出去。